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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我浑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腭僵硬,嘴巴笨拙:&ldo;你……不是去乡镇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rdo;

&ldo;我信了命。&rdo;一道明亮的眼泪在她的腮上汩汩地流着,她说,&ldo;我对白狗说,&lso;狗呀,狗,你要是懂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他,他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缘分未断&rso;,它把你给我领来啦。&rdo;

&ldo;你快回家去吧。&rdo;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ldo;他把刀都给了我。&rdo;

&ldo;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没结婚……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你比我老得快。嫁给他第二年,怀了孕,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动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一胎生了三个儿子,四斤多重一个,瘦得像一堆猫。要哭一齐哭,要吃一齐吃,只有两个奶子,轮着班吃,吃不到就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孩子落了糙,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们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开口说话……他们七八个月时,我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擀饼柱子不会拐弯。我祷告着,天啊,天!别让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话……到底还是全哑巴了……&rdo;

我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ldo;姑……小姑……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rdo;

&ldo;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怨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长亲过我的头……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你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rdo;

我看着她狂放的脸,感动地说:&ldo;一定会要的,一定会。&rdo;

&ldo;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rdo;

……

1985年4月

小引

此文为纪念一个被埋没的天才而作。

这个天才的名字叫朱总人。

朱总人是我们大羊栏小学的代课教师。他家庭出身富农,本人成份右派。

搜检留在脑海里的三十多年前的印象,觉得当时的他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了。他梳着光溜溜的大背头,突出着一个葫芦般的大脑门;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眼镜腿上缠着胶布;脑门上没有横的皱纹,两腮上却有许多竖的皱纹;好像没有胡须,如果有,也是很稀少的几根;双耳位置比常人往上,不是贴着脑袋而是横着展开。人们说他是&lso;两耳扇风,卖地祖宗&rso;。他的出生年月不详。他也许还活着,也许早就死了。他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曾经对我们说过,当我们突然发现他不见了时,他就到一个能将肉身喂老虎的地方去了。那时他就对刚刚兴起、被视为进步的、代替了土葬的火葬不以为然,他说所有的殡葬方式都是人类对大自然的粗暴干涉,土葬落后,难道火葬就先进了吗?又要生炉子,又要装骨灰盒,还要建骨灰堂,甚至比土葬还烦琐。他说相比较而言,还是西藏的天葬才比较符合上帝的本意,但也太麻烦了点。难道老虎还需要将牛肉剁成肉馅?秃鹫其实也未必感谢天葬师的劳动。他说:如果我能够选择,一定要到原始森林里去死,让肉身尽快地加入大自然的循环。当与我同死的人还在地下腐烂发臭时,我已经化做了奔跑或是飞翔。后来,有一天人们突然想起来地问:朱老师呢?好久没见朱老师了。是啊,好久没见朱老师了。他到哪里去了呢?这样他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简单地介绍过他的一些情况,但那次没有尽兴。为了缅怀他、为了感谢他、也为了歌颂他,专著此文。

大引

从很早到现在,&lso;右派&rso;(以下恕不再加引号),在我们那儿,就是大能人的同义词。我们认为,天下的难事,只要找到右派,就能得到圆满的解决。牛不吃糙可以找右派;鸡不下蛋可以找右派;女人不生孩子也可以找右派。让我们产生这种看法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离我们大羊栏村三里的胶河农场里,曾经集合过四百多名几乎个个身怀绝技的右派。这些右派里,有省报的总编辑李镇,有省立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刘快刀,有省京剧团的名旦蒋桂英,有省话剧团的演员宋朝,有省民乐团的二胡演奏家徐清,有省建筑公司的总工程师,有省立大学的数学系教授、中文系教授,有省立农学院的畜牧系教授、育种系教授,有省体工大队的跳高运动员、跳远运动员、游泳运动员、短跑运动员、长跑运动员、乒乓球运动员、篮球运动员、足球运动员,标枪运动员,有那个写了一部流氓小说的三角眼作家,有银行的高级会计师,还有各个大学的那些被划成右派的大学生。总而言之吧,那时候小小的胶河农场真可谓人才荟萃,全省的本事人基本上都到这里来了。这些人,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如果不是被划成右派,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要想见到他们,基本上是比登天还难。我们村的麻子大爷候七说,解放前,蒋桂英隔着玻璃窗跟一个大资本家亲了一个嘴,就挣了十根金条,如果不隔着一层玻璃、如果跟她通腿睡一个被窝……我的天,你们自己想想吧,那需要多少根金条!就是这个蒋桂英,竟然跟我姐姐一起在鸡场养鸡。我姐姐是鸡场二组的小组长,蒋桂英接受我姐姐的领导,我姐姐让她去铲鸡粪她就去铲鸡粪,我姐姐让她去捡鸡蛋她就去捡鸡蛋。她服从命令听指挥,绝对不敢有半点调皮。有人同情她,就说&lso;落时的凤凰不如鸡&rso;。后来发现,这娘们其实也不是什么凤凰,她躲在鸡舍里偷喝生鸡蛋,被我姐姐当场抓住。她不但嘴馋,而且&lso;腰馋&rso;,&lso;腰馋&rso;就是好那种事,在农场劳改期间,她生了两个小孩,谁是小孩的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村在县城念过中学的大知识分子雷皮宝说,别看那个三角眼作家不起眼,其实也是个大风流鬼子。大家千万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那家伙,写了一本书,就挣了一万元!雷皮宝说,那家伙腐化堕落,自打出名后就过上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他一天三顿吃饺子,如果不吃饺子,就一定吃包子,反正他决不吃没馅的东西。包子饺子,都用大肥肉做馅,咬一口,滋,喷出一股荤油。这家伙不但写流氓小说,本人也是个大流氓,雷皮宝说有一次他坐在火车上,突然看到一个漂亮女人蹲在铁道旁边,这家伙不顾一切地就跳了下去,结果把腿摔断了。你们看到了没有?雷皮宝说,这家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我们仔细一看,那家伙走起路来,果然一拐一拐的,可见雷皮宝没有撒谎。这些右派,看样子是欢天喜地的,不像别地方的右派,平反之后,就诉苦,一把鼻涕两把眼泪,把右派生活,描写得暗无天日。也许别地方的右派六十年代时就哭天抹泪,反正那时候我们那地方的右派欢天喜地,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每到晚上他们就吹拉弹唱,尽管有人讽刺他们是叫花子唱歌穷欢乐。尽管蒋桂英嘴馋加&lso;腰馋&rso;,但人家那根嗓子的确是好,的确是亮,的确是甜,人家的确会&lso;拿情&rso;,人家的眼睛会说话,蒋桂英一曲唱罢,我们村那些老光棍小光棍,全部苏软瘫倒。尽管有的革命干部当众骂蒋桂英是大破鞋,但见了人家还是馋得流口水。也许是右派把痛苦藏在肚子里,不让我们这些庄户人看出来,对,就是这个理儿。右派集合到农场后,场里人起初还有意见,说是生活本来就困难,又送来一批酒囊饭袋,这还了得!但人家右派们很快就在各个领域表现出了才华,让我们乡下人开了眼界。省报总编辑李震,负责办黑板报。场部的齐秘书办期黑板报,那谱摆得,大了去了!他要先写出糙稿来,反复修改,然后拿着些大尺子小尺子,搬着凳子,端着粉笔,戴着套袖,来到黑板下,放下家什,摆好阵势,然后,前走走,后倒倒,有时手搭着眼罩,如同悟空望远,有时念念有词,好似唐僧诵经。折腾够了,他就开始往黑板上打格子,打好了格子才开始写字,写一个字恨不得擦三次,我们围着看看都不行,好象他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既怕羞,又保密。可人家李镇撅着个粪筐子到田野里转一圈,回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就写,根本不用打糙稿。那粉笔字写的,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不但字写得板整,还会画呢。人家在那些字旁边,用彩色粉笔,画上些花花糙糙,那个俊,那个美,看得我们直咂嘴,怪不得划成右派呢。我爹说,你以为怎么的,没有点真本事能划右派?再说说赵猴子盖大仓的事。赵猴子就是那个总工程师,他长得很瘦,尖嘴缩腮,而且还有一个眨巴眼的毛病,姓赵,真名叫赵候之,我们就叫他赵猴子。叫他赵猴子他也不恼,他自己说,在省城里时人家也叫他赵猴子,可见大羊栏的老百姓不比省城里的人傻多少。农场年年都为储存粮食发愁,于是就让赵猴子设计个大粮仓。赵猴子只用了一个下午就画出了图纸,然后又让他领着人盖。不到一年大粮仓盖好了。这粮仓,&lso;远看像座庙,近看像糙帽,出来进不去,进去找不到。&rso;找不到什么?出来找不到进口,进去找不到出口,整个一座迷宫,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座。还得说说会计师的事,大家都叫他老富,老富那时候就有五十多岁了,如果现在还活着,大概有一百多岁了。据说这人解放前是胶济铁路的总会计师,解放后被吸收到银行工作,他本事太大,连共产党也不得不用。他能双手打算盘,双手点钞票,还能双手写梅花篆字,就像三国里徐庶的老娘一样,我爹说。那时我们十几个村子都归胶河农场领导,每到年终,各村的会计都要到场部来报账。场里让老富来把总。一个人像流水一样念数,十几把算盘打得就像爆豆一样,人人都想在老富面前显身手。我叔是村里的会计,他从小在药店当学徒,磨练出一手好算盘,在十几个村里小有名气。我看过我叔打算盘,那真叫好看,你根本看不到他的手指是怎么拨弄的,你只能听到啪啦啪啦地脆响。提起打算盘,让我叔服气的人还真不多,但我叔看了人家老富打算盘之后,一下子就变得谦虚谨慎了。我叔说,人家老富打算盘时,半闭着眼,一会儿挖鼻孔,一会儿抠耳朵,半天拨动一个珠,等我们劈哩啪啦打完时,人家早就把数报出了。有时候,我们十几个人的得数都跟他的得数不一样,他就说,你们错了。当然是我们错了。再说说标枪运动员马虎的事咱就说那次难忘的长跑。马虎一点都不马虎,他的标枪投得,只差一厘米就破了全国纪录。但我们认为,标枪比赛,光投得远还不行,还应该讲个准头。我想原始人投标枪时,首先就是讲准头,要不如何能得到猎物。如果讲准头,马虎是毫无疑问的全国冠军,弄不好连世界冠军也是他。那时候人民群众生活比较困难,肉类比较缺乏,国家干部大概还能吃点肉,老百姓只能吃点老鼠麻雀什么的解解馋。我们那地方地面宽阔,荒野连片,野兔子不少,甚至有一年,有一匹老狼从长白山不远千里跑到我们这里来玩耍,兔子太多,竟把老狼给活活地撑死了。有人要问了,为什么老百姓不打野兔改善生活呢?没有枪,没有弓箭。场里领导也想吃肉,就让马虎带着几个搞体育的右派去抓兔子。马虎下放不忘本行,劳改还带着标枪。他把从省城带来的那杆标枪的尖儿用砂轮打磨了,尖锐无比,闪着白光。他举起标枪,朝着那些狂奔的兔子,连准也不瞄就投过去。标枪在高空中飞行,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响尾蛇似的,飞到兔子头上,猛一低头就扎下去,几乎是百发百中,不是穿透兔子的头,就是砸断兔子的腰。一上午就穿了四十多只。当然,他有这样大的收获,也离不开那几个右派的帮助。那个短跑运动员张电和长跑运动员李铁,负责把兔子往马虎面前赶,他们两个起得作用,就像两条出色的猎狗,一条善于穷追不舍,一条长于短促出击。有一条因为拉稀体力不佳的兔子,跟张电赛跑,被张电一脚踢死了,你说他跑得有多快。那天,马虎张电他们,浑身挂满了兔子,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似的,受到了全体右派、全场职工与干部的热烈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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