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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雪渔又来了,嬲着要吃酒,还同着一个人来。这个人叫做许澄波,是一个苏州候补佐杂。相见过后,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几样菜,买些水果之类,炖起酒来对吃。这位许澄波,倒也十会倜傥风流,不象个风尘俗吏。我便和他谈些官场事情,问些苏州吏治。澄波道:“官场的事情有甚么谈头,无非是靠着奥援与及运气罢了。所以官场与吏治,本来是一件事。晚近官场风气日下,官场与吏治,变成东西背驰的两途了。只有前两年的谭中丞还好,还讲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亲细事了,甚至于卖烧饼的摊子,他也叫人逐摊去买一个来,每个都要记着是谁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来逐个秤过,拣最重的赏他几百文,那最轻的便传了来大加申斥。”我道:“这又何必呢,未免太琐屑了。”澄波道:“他说这些烧饼,每每有贫民买来抵饭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买卖的人,只要心平点,少看点利钱,那些贫民便受惠多了。”我笑道:“这可谓体贴入微了。”
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却是大快人意的。有一个乡下人,挑了一挑粪,走过一家衣庄门口,不知怎样,把粪桶打翻了,溅到衣庄的里面去。吓的乡下人情愿代他洗,代他扫,只请他拿水拿扫帚出来。那衣庄的人也不好,欺他是乡下人,不给他扫帚,要他脱下身上的破棉袄来揩。乡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时就围了许多人观看,把一条街都塞满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过,见许多人,便叫差役来问是甚么事。差役过去把一个衣庄伙计及乡下人,带到轿前,乡下人哭诉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骂乡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龌龊了人家地方,莫说要你的破棉袄来揩,就要你舐干净,你也只得舐了。还不快点揩了去!‘乡下人见是官分付的,不敢违拗,哭哀哀的脱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轿子抬近衣庄门口,亲自督看。衣庄里的人,扬扬得意。等那乡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却叫衣庄伙计来,分付’在你店里取一件新棉袄赔还乡下人‘。衣庄伙计稍为迟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时候,他只得这件破棉袄御寒,为了你们弄坏了,还不应该赔他一件么。你再迟疑,我办你一个欺压乡愚之罪!’衣庄里只得取了一件绸棉袄,给了乡下人。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快。”我道:“这个我也称快。但是那衣庄里,就给他一件布的也够了,何必要给他绸的,格外讨好呢?”澄波笑道:“你须知大衣庄里,不卖布衣服的呀。”我不觉拍手道:“这乡下人好造化也!”
澄波道:“自从谭中丞去后,这里的吏治就日坏了。”雪渔道:“谭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运气也真好。他做苏州府的时候,上海道是刘芝田。正月里,刘观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见的。不多两个月,他放了粮道,还没有到任。不多几天,又升了臬台,便交卸了府篆,进京陛见。在路上又奉了上谕,着毋庸来京,升了藩台,就回到苏州来到任。不上几个月,抚台出了缺,他就护理抚台。那时刘观察仍然是上海道,却要上省来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后相去不过半年,就颠倒过来。你道他运气多好!”说罢,满满的干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波道:“若要讲到运气,没有比洪观察再好的了!”雪渔愕然道:“是哪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渔道:“洪瞎子不过一个候补道罢了,有甚么好运气?”澄波道:“他两个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别人一百个也参了,他还是络绎不绝的差使,还要署臬台,不是运气好么。”我道:“认真是瞎子么?”澄波道:“怎么不是!难道这个好造他谣言的么。”雪渔笑道:“不过是个大近视罢了,怎么好算全瞎。倘使认真全瞎了,他又怎样还能够行礼呢?不能行礼,还怎样能做官?”澄波道:“其实我也不知他还是全瞎,还是半瞎。有一回抚台请客,坐中也有他。饮酒中间,大家都往盘子里抓瓜子磕,他也往盘子里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黄皮蛋,闹了个哄堂大笑。你若是说他全瞎,他可还看见那黑黑儿的皮蛋,才误以为瓜子,好象还有一点点的光。可是他当六门总巡的时候,有一天差役拿了个地棍来回他,他连忙升了公座,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他就‘混帐羔子’‘忘八蛋’的一顿臭骂。又问你一共犯过多少案子了,又问你姓甚么,叫甚么,是哪里人。问了半天,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谁去答应他呢。两旁差役,只是抿着嘴暗笑。他见没有人答应,忽然拍案大怒,骂那差役道:”你这个狗才!我叫你去访拿地棍,你拿不来倒也罢了,为什么又拿一个哑子来搪塞我!‘“澄波这一句话,说的众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这件事论,他可是个全瞎的了。若说是大近视,难道公案底下有人没有都分不出么。“我道:”难道上头不知道他是个瞎子?这种人虽不参他,也该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说他运气好呢。“德泉道:”俗语说的好,朝里无人莫做官,大约这位洪观察是朝内有人的了。“四个人说说笑笑,吃了几壶酒就散了。雪渔、澄波辞了去。
次日,继之打发来的人已经到了,叫做钱伯安。带了继之的信来,信上说苏州坐庄的事,一切都托钱伯安经管。伯安到后,德泉可回上海。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还有别样事情商量云云。当下我们同伯安相见过后,略为憩息,就同他到养育巷去看那所房子,商量应该怎样装修。看了过后,伯安便去先买几件木器动用家伙,先送到那房子里去。在客栈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过去。我们也叫客栈里代叫一只船,打算明日动身回上海去。又拖德泉到桃花坞去看雪渔,告诉他要走的话。雪渔道:“你二位来了,我还不曾稍尽地主之谊,却反扰了你二位几遭。正打算过天风凉点叙叙,怎么就走了?”德泉道:“我们至好,何必拘拘这个。你几时到上海去,我们再叙。”德泉在那里同他应酬,我抬头看见他墙上,钉了一张新画的美人,也是捧了个石榴,把我代他题的那首诗写在上面,一样的是“两政”“并题”的上下款,心中不觉暗暗好笑。雪渔又约了同到观前吃了一碗茶,方才散去。临别,雪渔又道:“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德泉道:“不敢,不敢。你几时到上海去,我们痛痛的吃几顿酒。”雪渔道:“我也想到上海许久了,看几时有便我就来。这回我打算连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了。”说罢作别,我们回栈。
次日早起,就结算了房饭钱,收拾行李上船,解维开行,向上海进发。回到上海,金子安便交给我一张条子,却是王端甫的,约着我回来即给他信,他要来候我,有话说云云。我暂且搁过一边,洗脸歇息。子安又道:“唐玉生来过两次,头一次是来催题诗,我回他到苏州去了;第二次他来把那本册页拿回去了。”我道:“拿了去最好,省得他来麻烦。”当下德泉便稽查连日出进各项货物帐目。我歇息了一会,便叫车到源坊衖去访端甫,偏他又出诊去了。问景翼时,说搬去了。我只得留下一张条子出来,缓步走着,去看侣笙,谁知他也不曾摆摊,只得叫了车子回来。回到号里时,端甫却已在座。相见已毕,端甫先道:“你可知侣笙今天嫁女儿么?”我道:“嫁甚么女儿,可是秋菊?”端甫道:“可不是。他恐怕又象嫁给黎家一样,夫家仍只当他丫头,所以这回他认真当女儿嫁了。那女婿是个木匠,倒也罢了。他今天一早带了秋菊到我那里叩谢。因知道你去了苏州,所以不曾来这里。我此刻来告诉你景翼的新闻。”我忙问:“又出了甚么新闻了?”端甫不慌不忙的说了出来。
正是:任尔奸谋千百变,也须落魄走穷途。未知景翼又出了甚么新闻,且待下回再记。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
我听见端甫说景翼又出了新闻,便忙问是甚么事。端甫道:“这个人只怕死了!你走的那一天,他就叫了人来,把几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齐都卖了,却还卖了四十多元。那房子本是我转租给他的,欠下两个月房租,也不给我,就这么走了。我到楼上去看,竟是一无所有的了。”我道:“他家还有慕枚的妻子呀,哪里去了?”端甫道:“慕枚是在福建娶的亲,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还在福建呢。那景翼拿了四十多元洋钱,出去了三天,也不知他到哪里去的。第四天一早,我还没有起来,他便来打门。我连忙起来时,家人已经开门放他进来了。蓬着头,赤着脚,鞋袜都没有,一条蓝夏布裤子,也扯破了,只穿得一件破多罗麻的短衫。见了我就磕头,要求我借给他一块洋钱。问他为何弄得这等狼狈,他只流泪不答。又告诉我说,从前逼死兄弟,图卖弟妇,一切都是他老婆的主意。他此刻懊悔不及。我问他要一块洋钱做甚么,他说到杭州去做盘费,我只得给了他,他就去了。直到今天,仍无消‘息。前天我已经写了一封信,通知鸿甫去了。”我道:“这种人由他去罢了,死了也不足惜。”端甫道:“后来我听见人说,他拿了四十多元钱,到赌场上去,一口气就输了一半;第二天再赌,却赢了些;第三天又去赌,却输的一文也没了。出了赌场,碰见他的老婆,他便去盘问。谁知他老婆已经另外跟了一个人,便甜言蜜语的引他回去,却叫后跟的男人,把他毒打了一顿。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侣笙今日嫁女儿,你有送他礼没有?”端甫道:“我送了他一元,他一定不收,这也没法。”我道:“这个人竟是个廉士!”端甫道:“他不廉,也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了。况且我们同他奔走过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受了。他还送给我一副对,写的甚好。他说也送你一副,你收着了么?”我道:“不曾。”因走进去问子安。子安道:“不错,是有的,我忘了。”说着,在架子上取下来。我拿出来同端甫打开来看,写的是“慷慨丈夫志,跌宕古人心”一联,一笔好董字,甚是飞舞。我道:“这个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叹!”端甫道:“你看南京有甚么事,荐他一个也好。”我道:“我本有此意。而且我还嫌回南京去急不及待,打算就在这号里安置他一件事,好歹送他几元银一月。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他去。你道如何?”端甫道:“这更好了。”当下又谈了一会,端甫辞了去。我封了四元洋银贺仪,叫出店的送到侣笙那里去。一会仍旧拿了回来,说他一定不肯收。子安笑道:“这个人倒穷得硬直。”我道:“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穷了。”子安道:“这又不然,难道有钱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么?”我道:“不是如此说。就是富翁也未尝没有硬直的。不过穷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于穷,未免要设法钻营,甚至非义之财也要妄想,就不肯象他那样摆个测字摊的了。”当下歇过一宿。
次日,我便去访侣笙,怪他昨日不肯受礼。但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还不曾报德,怎么敢受!”我道:“这些事还提他做甚么。我此刻倒想代你弄个馆地,只是我到南京去,不知几时才有机会。不如先奉屈到小号去,暂住几时,就请帮忙办理往来书信。”侣笙连忙拱手道:“多谢提挈!”我道:“日间就请收了摊,到小号里去。”侣笙沉吟了一会道:“宝号办笔墨的,向来是那一位?”我道:“向来是没有的。不过我为足下起见,在这里摆个摊,终不是事,不如到小号里去,奉屈几时,就同干俸一般。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机会,便来相请。”侣笙道:“这却使不得!我与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遇,怎好为我破格!况且生意中的事情,与官场截然两路,断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费,岂可为我开了此端。这个断不敢领教!如蒙见爱,请随处代为留心,代谋一席,那就受惠不浅了。”我道:“如此说,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谋事如何?”侣笙道:“好虽好,只是舍眷无可安顿,每日就靠我混几文回去开销,一时怎撇得下呢。”我道:“这不要紧,在我这里先拿点钱安家便是。”侣笙道:“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无地!但我向来非义不取,无功不受;此刻便算借了尊款安家,万一到南京去谋不着事,将何以偿还呢。还求足下听我自便的好。如果有了机会,请写个信来,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我听了他一番话,不觉暗暗嗟叹,天下竟有如此清洁的人,真是可敬!只得辞了他出来,顺路去看端甫。端甫也是十分叹息道:“不料风尘中有此等气节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他设法,不可失此朋友。但不知你几时动身?”我道:“打算今夜就走。在苏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点回去,说还有事,正不知是甚么事。”说话时,有人来诊脉,我就辞了回去。
是夜附了轮船动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骑马进城,先到里面见过吴老太太及继之夫人。老太太道:“你回来了!辛苦了!身子好么?我惦记你得很呢。”我道:“托干娘的福,一路都好。”老太太道:“你见过娘没有?”我道:“还没有呢。”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罢!你娘念你得很。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见娘,却先来见我?你见了娘,也不必到关上去,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今天做东,整备了酒席,贺荷花生日。你回来了,就带着代你接风了。”我陪笑道:“这个哪里敢当!不要折煞干儿子罢!”
老太太道:“胡说!掌嘴!快去罢。”
我便出来,由便门过去,见过母亲、婶婶、姐姐。母亲问几时到的。我道:“才到。”母亲问见过干娘和嫂子没有。我道:“都见过了。我这回在上海,遇见伯父的。”母亲道:“说甚么来?”我道:“没说甚么,只告诉我说小七叔来了。”母亲讶道:“来甚么地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里面。我去见过两次。他此刻白天学生意,晚上念洋书。”姐姐道:“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六七岁上没了老子,没念上两年书就荒废了,在家里养得同野马一般。此刻不知怎样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静,不象从前那种七纵八跳的了。”母亲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时候安静!”姐姐道:“没念几年书,就去念洋书,也不中用。”我道:“只怕他自己还在那里用功呢。我看他两遍,都见他床头桌上,堆着些《古文观止》、《分类尺牍》之类;有不懂的,还问过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个号,叫做叔尧;他的小名叫土儿,读书的名字,就是单名叫一个‘尧’字,此刻号也用这个‘尧’字。我问他是甚么意思。他说小时候,父母因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儿,取‘尧’字做名字,也是这个意思。其实是毫无道理的,未必取了这种名字,就可以补上五行所缺。不过要取好的号,取不出来。他底下还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个‘叔’字在上面做了号,倒爽利些。”姐姐讶道:“读了两年书的孩子,发出这种议论,有这种见解,就了不得!”我道:“本来我们家里没有生出笨人过来。”母亲道:“单是你最聪明!”我道:“自然。我们家里的人已经聪明了,更是我娘的儿子,所以又格外聪明些。”婶婶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苏州,就把苏州人的油嘴学来了。从来拍娘的马屁,也不曾有过这种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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