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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友,我已是花妖之身,为何你……却是一个凡人!
他本来迷蒙的眼睛,陡然亮起一束警戒的光芒,随即黯然熄灭了。他叹了一口气,将床边的织锦桃红缎被一把扯上身来,将我们二人连头带脚蒙得严严实实。
我仓促之间被他抱上床来,休道是卸去妆面,便连头上的桂枝来不及取下。花香揉和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那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是天台市面上卖过的桂花姜糖,刚刚熬好出锅,带着丝丝醉人的甜香。
我紧贴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蕊儿……谁让我现在,还是朝廷的官员呢?你也知道朝中的律法,官员人等不得狎妓……”
我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一颤,他立时感觉到了,将我拥得更紧了些:“蕊儿……你耐心地等一等罢……等到那一天……等到我功成名就、归隐林下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跟你……永不分离……”
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纷落如雨,湿透了他那宽阔而坚毅的胸膛。落入凡尘以来所受的委屈、来自三界众生无数的冷落与耻笑、由神仙沦为花妖的种种无奈和自伤,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诠释和注脚。
仿佛是数千年的寂寞,只为了终于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这一瞬间。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脉脉堪□。耳畔厮磨,枕边细语,相拥锦衾温。恐天明,露清霜白,春梦了无痕。寸寸柔肠,犹忆当时,几曾疑幻真。
多年之后,当我隐居在渝州的群山峻岭之间,回忆起当时的缠绵缱绻,终于是百感交集,写下了这一首《少年游》。
几曾疑幻真?其实这一切的情爱当如镜花水月,本来就空荡荡无所依托。只是当时我以为那一瞬间可以永恒,又何曾怀疑过孰幻孰真呢?
狱中生涯
谁曾料想,回天台不过十余天的功夫,朝中有人向仲友透露,时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声动朝野的理学大儒朱熹,微服来到了台州地界,视察当年的灾情状况。
仲友起初不甚在意,我与他在一起时,也曾婉转地问起过此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哦,这个我是知道的,宰相大人早已知会我了。什么理学大儒?为人死板,长着冬烘脑袋的道学先生罢了。若不是宰相大人的着力推荐,只怕是至死都不会为朝廷所用。”言语之中,看得出他对这位朱大人着实没什么好感。
我不便再言,低下头去,浅浅地啜了一口香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早知道仲友的正室夫人王氏,是名门望族王家之女,与当朝宰相王淮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仲友身为一个小小的知府,敢对这位圣眷正隆的朱熹朱大人如此轻视,想必正是自恃与王宰相的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罢?
只是这位朱大人,似乎是来意不善。虽然仲友一如惯例,召集了州府文武官员,要专门为他设宴接风,他竟推辞不来。他刚至台州两天,据说便向朝廷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台州地方官员豪强贪赃枉法之事,先后涉及十余人,无一不是州府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其中知府唐仲友正当首位,除了“催税紧急,户口流移”等罪状外,最后一条,居然是“薄德不修,与官妓严蕊有私”!一时间城中各类议论纷嚣而起,喧嚷不定。而我严蕊之名,更是被世人与妹喜、妲已并提,成为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整个教坊司,也陷入了一片惶惶不安的情绪之中,身为教首的李福娘更是焦急万分,唯恐落下个不明不白的罪名。
一日黄昏,台州地方名士开社集会,借了教坊司的听香楼来饮酒作乐,自然也请了我作陪。酒方过一巡,突然听到门外人声喧哗,仿佛还杂夹着李福娘的尖利急促的说话声,接着“砰”地一声,两扇门槅被人撞击开来,一队甲胄鲜明的兵士鱼贯而入,为首的面孔倒有几分熟悉,依稀认得出是州中一名姓陈的武官,似乎是在一张桌上喝过酒。李福娘和小怜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进来,却又不敢开言,只是惶急地望着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他此来何意,我心里却已是明白了几分。那陈武官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场中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冷冷道:“本官奉命来拿疑犯严蕊,与其余人等无关。”
在台州府大堂之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理学大儒——朱熹。
对于这个庄严而肃静的堂衙,那蓝海水白浪牙的墙面图案、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暗檀色长匾、结实而厚重的圆形牛皮大鼓、还有那些鹄立一旁、手执水火节棍的衙役,我都并不陌生。
我曾数次易装乔扮从门口经过,或是远远地混在人群之中,偷看仲友是怎样威风凛凛地升堂审案。现在我独自一人身着素服,以犯人的身份站在堂中,在孤立无援之时,尤其能体会出,那种静静地在一旁偷看时的心情,其实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朱熹大人沉着脸,官服齐整地端坐在长案之后,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偷着打量了他几眼,看得清他年约四十上下,矮胖身材,面皮白净,不多的几缕髭须,样子倒不是怎样凶恶,是个饱学之士的模样。只是那两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人时,却如刀子一般阴冷锋利,让我不由得竟打了一个寒颤。
忽闻“啪”地一声巨响,吓得我陡然一颤,耳边犹自嗡嗡作响。举目看时,却见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惊堂木,“啪”地一声,又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大胆严蕊!你是如何勾引朝廷官员,苟行私通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还是为了此事!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先前心中一丝敬畏惧怕之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仲友是那样清楚自持的人,我严蕊也不是俗恶缠人的女子。前途未来,摆在眼前都是明明白白,仲友不敢拿他的官声前程来作赌注,我又何尝愿意害他?情意自然不会没有,若说到闺房之私,那是苍天后土,共表此鉴。
朱熹他敢于弹劾豪强,我心中本来对他有着几分敬仰之情。况且我也知道,仲友长居官位,在吏滑如油的当世,也不见得就一定官清如水。只是朱熹既有这个胆量来弹劾仲友,就应当义正辞严,师出有名。哪料想他畏惧朝中豪强之势,不敢直指仲友贪赃妄法之事,以牵连更多大的人物,反而绕来绕去,却来拿我这个弱女子开刀!
堂堂理学大儒,与市井无赖何异!
有的时候,沉默是一种高贵的态度。当我蔑视邪恶时,我选择了沉默不语。
朱熹不意我一个从未入过公门的弱女子,竟会有这样的胆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当下脸色一变,又连连逼问几句。他越是急切想要得到有关唐仲友的只字片语,我越是死不开口。问得急了,方才淡淡的摞出一句话:“知府大人闲来只是叫我唱曲作词,饮酒相陪,别无其他苟且之事。”
朱熹缓缓地眯起两只眼睛,将脸向案前倾了倾,嘴角上挑,阴冷地一笑,脸上神情竟有了几分与煌煌理学不符的狰狞之色:“听说你二人曾同游汉水之地,长达七日之久,你敢说也没有苟且之事?”
汉阳么?我心中一酸,但面上仍然是平静如水:“禀告大人,着实没有。”
朱熹双眼猛地睁开,陡然射出两道灼人的光芒:“严蕊!你莫要以为认识了几个朝中的官员,本官便不敢将你怎样!国法无情,岂容尔等轻视!来人哪!给我将严蕊押到绍兴府,用起大刑!三木之下何言不可得?本官就不信你严蕊不招!”
风霜夜露之中,我只着单衣薄衫,颈戴木枷,被两个差役驱赶着一路前行,被解到绍兴府另加勘问。因为与下凡前天庭有言在先,我不能在与凡人打交道时使用法力。休道是运起法力逃走,甚至连保住这个寄宿我元神的肉身,免受些痛楚都不能够。
那绍兴知府赵述才,又是朱熹的得意门生,自然是要奉承老师。当下一见我被押上大堂,二话不说,先是杖责三十,然后便在堂上动起大刑,逼问我的口供。
只因我抵死不肯承认与仲友有私,他们更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杖击指拶无所不行,短短一月之内,我几乎受遍了所有专为女子设置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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