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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心事落定,只觉百骸轻松,伸手抹去脸上泪水,笑道:“那就说定了,你以后再要反悔,便是小狗。”她与他复勾了小指,才算作罢,续道,“你先回谷,等我去江南庾家交代完了,我便也回去。”
李穆然却摇了摇头,问道:“你一个人,可应付得来么?再要中毒受伤了,可怎么办?每日介飞鸽传书叫我来回跑,可是麻烦得很。我还是陪你一起吧,庾清再要捣乱,我就对他不客气。”
冬水本是想要他一起南下,但怕他介意庾渊故情,才要他回谷等候,不料他自荐同往,当真喜不自胜。一时之间,她心中异常踏实安稳,只顾着高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却听李穆然又道:“只是,你也须得应我一件事。再过上七天,腰伤方可痊愈。这七天之中,不许再擅自行动。”
“好。”知晓自己伤势如何,他都了然于胸,冬水纵然心有不甘,也只有老实听话。
冬水伤势大好后,二人结伴南下。
李穆然兀自担心冬水伤势,遂只由着万里追风驹缓缓前行,往往一天下来,连以往的半日路程也未走到。冬水念及万里追风驹是匹宝驹,便提议二人买两匹普通快马代步,放了万里追风驹,让它自行去寻毛氏故主。然而二人赶了万里追风驹四五次,那良骏却似认准了李穆然为自家主人,无论如何也要随在他身边,到得后来,竟是龇着一口板牙,紧紧咬着李穆然衣袖不放。二人啼笑之余,只有作罢。
二人燕尔新婚,一路走来,如胶似漆,只觉近得建康一分,便离厮守终生近得一分,委实难以久待。第九日上,二人距离长江只差一日路程。眼见前方树影重重,正是一座密林。林外有座茶寮,杏黄色的布幡随风招摇,屋后冒着浓浓炊烟。
二人走了半日,都觉有些饥饿,便将万里追风驹系在一旁,进到茶寮之内,点了几盘小菜,一笼包子,一壶淡茶,稍作休息。
粗茶淡饭,味道并不可口,甚至饭菜料理得也不甚干净。冬水只尝了几筷后,便被一块石头硌了牙,登时没了胃口,正要叫来伙计,忽听旁桌几人高谈阔论间,一人高声道:“你们可听说了么?前秦长安被慕容冲攻下,符坚逃至五将山,却被后秦俘虏,后又被姚苌在新平佛寺拿弓弦勒死,首级被割下,吊在城楼上,好不骇人!”
听了这话,冬水不禁心中一震,忙看向李穆然,见他面色如常,只是将茶水一饮而尽,又静静地将茶杯放回到桌上。
但听那桌上余人道:“‘狗咬狗,一嘴毛’,他们多乱上一阵,咱们就能多享一时太平,再好不过。赵大哥,那前秦现下如何?”
那赵大哥道:“都城被人攻下,自是狼狈若丧家之犬。长子符丕忙乱中在晋阳即位,但东躲西藏的不成体统。倒是他的侄子符登,尚自知晓临危不乱,整饬了军队,伺机夺回长安。”
余人点头叹息,一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道:“我在长安卖丝绸时,与符登亦有过一面之缘。他英武不凡,骁勇善战,前秦的王子皇孙之中若有重兴霸业者,除他外,不做二想。”
赵大哥赞同道:“确是如此。年前我从长安逃难出来,也远远地见过他一眼。只是他麾下大军太过残忍,当时我若被抓到,恐怕早作了他人肚中食物,再不能和几位在此畅谈。”
另一人接口叹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咱们这厢太平是太平了些,可是税赋沉重,却又叫人活不下去。”
那商人道:“可不是么?四大士族骄奢淫逸,一出生,便是穿金戴银,可怜你我平民百姓,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就都平白无故地被榨取了去。”
话到此处,几人情绪愈加激昂。一旁茶寮伙计却被吓得满脸泛白,忙上前赔笑道:“几位大爷,此处虽是乡野之地,这般的话,也请尽量少说些吧。我们还要做生意,隔墙有耳……”
几人被那伙计说得好大不自在,那赵大哥当场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喝道:“怎地,你这店家连话也不让我们说么?也罢也罢,就都散去罢。”语罢,丢下几枚铜钱,一众人骂骂咧咧,大摇大晃地出了茶寮。
冬水见那几人走得不见了踪影,李穆然却犹自怔怔发呆出神,便摇头轻叹了一声,道:“这些打打杀杀、朝廷无道的,听来徒增气恼,但也无可奈何。总之,等咱们回了谷中,便与之再无瓜葛。”边说着,边给他面前的茶杯中倒茶。
滚烫的茶水落入那茶杯之中,却听几声轻响,那好端端的茶杯竟然一下裂作了四五瓣。茶水溅在李穆然手上,他这才一抽手,缓过神来。
一旁伙计见茶杯无端碎裂,忙赶上前来赔礼道歉,李穆然却挥了挥手,不言不语,只是放了一小块碎银在桌上,便携了冬水出了茶寮。
出得茶寮后,二人依旧南下。李穆然好似失了魂魄,竟不上马,一味闷头前行。冬水随着他缓缓步行,越想越是生疑。那茶杯碎裂,清清楚楚地,是被他内力剧震所致。他对符坚之死这么地在意,当年又怎会叛变了前秦,转投慕容垂帐下?
除非,是符坚属意于他,令他成为内应。
她不敢再想下去,不觉倒吸了一口寒气,一翻身,拦在李穆然面前,寒声道:“穆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奇)李穆然脚下一顿,凛了凛心神,强笑道:“什么事?冬儿,你莫要多心。”
书)冬水一咬银牙,忽地抽出长剑,直指他胸口,涩声道:“你还要骗我不成?你眼下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便是瞎了,也看得出来你有心事。你……你根本就没有投靠过慕容垂,是不是?”她说出这句话后,浑身抖个不停,长剑剑尖便在李穆然胸前晃来晃去,带出一道道的亮光。
网)李穆然身子一震,直视她的眼睛,但见她满目疑虑和伤痛,知晓她既不愿自己再骗她,也不愿听到那个“是”字。但是,故主已亡,此时的他,终究是无心无力再去隐瞒,遂点头道:“是。符坚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投靠慕容垂,一来是为了牵制住他无暇南顾,否则以他的二十万大军,又怎会耗时一年,才攻下邺城;二来,符丕是邺城守将,若落在慕容垂手上,唯死无他,我受符坚与他的知遇之恩,自然要保他完全。”
不料他坦然道来,冬水只觉心头一空,呆了一呆,又问道:“那么,你与毛姐姐是旧识了?在秦岭时的一切,都是做戏给我看么?”这变故实在巨大,令她一时间难以接受,只觉柔肠百转间,忽然口中一腥,便“哇”的一声,吐出口血来。
李穆然心中一急,正要扶她,却觉一阵劲风扫面而来,倘若不是及时后撤,恐怕一只臂膀便被她一剑斩下。他闪到一旁,只觉着平日间的巧舌如簧均被忘到九霄之外,此刻只剩下结舌难言,若再行解释,就只怕越描越黑。想了良久,才讷讷道:“冬儿,就算如此,但在木塔之中,我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半点做不得假。”
冬水气极反笑,道:“就算如此?就算如此?那么你是承认,在秦岭的一切,当真是做戏了?绊马索、血迹、脚印,都是假的?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毛姐姐千方百计要赚我投效前秦,怪不得她开口便是‘封王挂帅’,怪不得你说要帮我做主!李穆然,好个连环计,亏我自命通学兵法,却连你一成都赶不及!你好、你好……”她说到痛心之处,兀然间胸口气滞,然而盛怒之下竟是自暴自弃,回手一掌拍在心口,登时又吐出两口殷红的鲜血来。
她伸手一抹嘴角血迹,而后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而下:“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你也会与旁人串谋着来骗我!若连你也信不得了,这世上,我还能信什么?”她泪落如雨,忽地一咬牙,便一剑刺向李穆然心口。
这剑去势又急又快,更兼李穆然本就无意躲避,只听一声轻响,剑尖已刺入李穆然胸口,然而只入了不满盈寸,到底未再刺深。冬水见他甘愿受剑,霎那间脸白如雪,忙抽回剑身,顿了顿足,将长剑狠狠掷在地上,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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