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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连直到晚上阿葵出门工作的时候也没有回来。她好像很忙,在另一个城区过着另一种生活。阿葵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在夜晚回到这里睡觉。这里是城市最脏最乱的角落,像人身上总是被遮盖住的难以见人的腋窝。散发着味道,生长着与美丽整洁相反的东西。这里的每个人都想离开。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最恨这片城区的人。只要有一点机会,这里的人都会拼了命地想要出去,去高楼林立、机关大厦遍地的中心区,去学生随处可见的东城区,去有无边无际大海和一排排渔船的南城区,唯独不要留在这里。这里拥有什么?狭窄、堵塞的街道,人体的臭味、喧闹的红灯区、倒在路边的流浪汉和瘾君子、大量供不同爱好的顾客选择的不限年龄与性别的娼妓。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的?为什么阿连一个每天都要去东城区上课的大学生在见过了东城区的宁静和蓬勃之后,还能每晚回到这个地方,在地下室改造成的房间里睡觉?因此,阿葵相信阿连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出门之前阿葵把阿连的脏衣服扔进水里泡着。他没有洗,那件绿色的格子衫上虽然被泥土和某种暗色的粘稠液体弄得很脏,但是它廉价的质量却经不起手指的揉搓。阿葵甚至觉得只要他把那件衬衫浸入水中,再拿出来的时候它就会像泡过水的纸一样碎个稀烂。
又是那条巷子。那条每一天都要走进去的巷子,他要经过这条黑沉沉的小巷,到达一个酒吧的后门,在那里他继续向楼梯走去,楼上剩余的六层全都是他们工作的地方。向所有有需要又出得起钱的人提供性服务的场所。出的钱越多,楼层就越高,越远离酒吧的喧嚣。如果出的钱只刚刚过及格线,就只能在酒吧二楼的某个狭小的房间里快速地经历一次,绝对不能超过三十分钟。然而这些人才是数量最多的人,即使因为拿不出太多的钱而得不到非常友好的对待,他们依然是这种消费的主力军。也因此阿葵他们每天面对的人大多都是这些由于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充足因此变得非常急躁、粗鲁的人。他们通常直接扯开走进来的娼妓们的衣服,非常简短地命令他们趴下或者做出其他任何一种他们喜欢的姿势,前戏变成了蹂躏,和插入同时进行。几乎不会有人能在这种性行为中感觉到快乐。些许的刺激是有的,但是并没有愉悦。这件事说白了只是一次工作,双方都不需要付出任何感情。只是一个在发泄丑陋的暴力,另一个在装模作样地演戏。
小杉跑了过来,对着阿葵说话。阿葵还记得小杉刚刚来到这里的样子,他长得并不十分漂亮,只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个梨涡,看起来很惹人喜爱。阿葵记得小杉哭泣的脸。他没问过他为什么要哭,他觉得那个理由自己好像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们是因为身体被当作物品出卖所以绝望到了信仰上帝?没那么简单。身体上的苦总能克服,既然出卖来自大脑的智力就是高级劳动,那么拿自己的身体做交易也一定算不上极其卑劣。比起把自己当作商品的人来说,想要把他人变成商品的人难道不是更应该被诅咒吗?
“你还没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里呢。”小杉的脸看起来非常像一只猫。
“不知道谁家里。”
“什么?”小杉发出疑问的声音,“你不会偷偷住进别人家里了吧?”
阿葵看也没看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在小杉的死缠烂打下,阿葵才说他是被一个女孩收留了。接着他又不得不像小杉解释,那个女孩不是妓女,也不是什么罪犯,只是一个女大学生。白天她也不在家里,要去东城区上学。
小杉惊讶地皱起眉毛,咧开嘴巴,“不会吧?什么女孩这么大胆敢收留我们这种人啊?”
“鬼知道。”说完,他们就一起坐在梳妆台前,缓慢而习以为常地化了一个非常淡的妆。他们两个人都是以年轻作为卖点,当然要尽量保持自己的“纯真”。比起被称为“百合花”的阿葵,小杉更加灵动,像一只会跑来跑去的动物。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似乎都不会讨厌这样的脸,因此他们也经常受到指名。喜欢娇憨可爱的人就会来找小杉,偏好安静被动的人就更加喜欢阿葵。
在等待工作到来之前,小杉好奇地不断地向阿葵打听阿连的事情。他从一开始的担心他会被坏人关起来,到后来也慢慢对这个奇怪的收留娼妓在自己家中的女孩感兴趣起来。小杉是西城区本地人,他从小生活在比这里更贫穷的街区,他甚至经历过好几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他来到这里以后也适应得很快,但是与阿葵自暴自弃式的适应不同,小杉尽管在刚开始经常哭鼻子,却还是在这种生活里心存希望。因为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辛,至少不会食不果腹。人的最基本的欲求以一种人们不愿承认的强大影响力对人施加作用。如果你曾经体验过饥饿,那么以后为了不再挨饿,你就会愿意去做所有事情。
最后小杉说:“你下次也带我去见见她吧。”
阿葵却犹豫着皱起了眉头,“不要跟她那样的人产生联系。”
听了他的话,小杉先是想要反驳,随后又突然紧紧地闭住了嘴,嘴角向下撇着,看起来又愤怒又委屈,从他的眼球里却又能看到认同。他说:“我知道。我这样的人不能跟正常的还有未来可言的大学生扯上关系。我不能带坏她。她不会瞧得起我。”
阿葵看了他一眼,嘴巴突然微微张开了,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沉默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装满了水的水桶,那些水又重又凉,他提不起来,也无法饮下。直到晚上一个有些干瘪的中年男人点了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看见那个男人有一张极其平凡的脸。那张脸不太能够轻易记住,看起来非常平凡,五官本身并不因为美丽或丑陋而突出,可他整个人却因为一种强硬和蔑视的气息而令人厌恶。
他问他:“你洗干净了吗?”阿葵说是的。他又说:“我讨厌香水味,你涂了吗?”阿葵说没有。于是男人朝他招招手,在他走过去之后就命令他脱下衣服。他让他转过身去,一边摸着他的屁股,一边嘟囔着一些阿葵听得懂却不了解的话。那个男人说起话来絮絮叨叨,似乎是为了炫耀,好像他是在劝说自己是不得已沦落到此,他并不愿意在这片破败的城区里与一个男妓做爱。他说:“我见过比你更好的。你很年轻,也挺漂亮,但是不是我见过最好的,我操过比你更漂亮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忘不了吗?不是因为他比你漂亮,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婊子。谁会记得住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操过多少个婊子?但是每个人都会记住自己操过的高高在上的、纯洁的、永远也不会变成婊子的人。”
男人狠狠地捏了一把他的屁股,不知道是在发泄怒气还是只是他的一种习惯性的情趣,但无论如何,他都毫无疑问带着怒气。他很快就把阿葵放倒,他的手、力气、言语全都是无视的、轻蔑的、甚至是心不在焉的。他不是在做爱,也不是在操一个婊子,而是在发泄一种更加暴力的欲望,只是这种欲望必须要由插入他人去完成。把另一个人当成一块肉劈开,当作一块面团揉烂,当成一条鱼斩断。这就是性交易,是无法被美化的性,是不论何时、发生在怎样的人之间都改变不了的本质。男人借此来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告诉另一个人自己的支配地位。性是一种手段,而不是一种美化了的爱的表达。
他插进去的时候好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好像这是一种刑罚,尽管这本来就并不容易忍受,此刻阿葵仍然感觉到这种惩罚的摧残。这个男人的阴茎与世界上任何一块木头毫无区别,没有温度,只有暴躁与愤怒。他不断地听到那个男人在说话:“你让我想起一个我曾经操过的小贱货。他比你有钱有势得多,但是你们都一样。不对,他比你更贱。你多大了?我操他的时候他的年纪肯定比你还小。你和他长得有点像,所以我才选了你。你身上真冷,没有他那么暖和,你平时不锻炼身体吗?没人喜欢抱着个冷冰冰的东西。”阿葵在心里像念咒语一样叫那个男人快闭嘴,可是他却一声也不出,连喘气声都几乎被抑制住了。闭嘴。别说了。闭嘴。他在心里将这个愿望重复了几百遍,最后实现他愿望的却是一次慢吞吞的射精。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阿连。那个奇怪的女孩曾经说她喜欢和娼妓们做爱,她认为娼妓就是她生活中的“正常人”。如果现在阿连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给她一个耳光。这算什么“正常人”?身体被摆成奇怪的姿势就是正常人?还是头被死死按进床垫里就是正常人?还是说,她是真心地认为,被人侮辱就是娼妓们应该有的人生,她就是会对被侮辱的人产生一种病态的令人作呕的爱恋。她觉得他这样的人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才放心地把他带回家里。想着想着,他似乎也被那个男人传染了愤怒的情绪,他突然很想转过头去在那个男人的鼻子上打上一拳,让他回去找他挂在嘴边的那个小贱货去。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趴在那里听着男人的又粗又沉重的喘气声。如果折磨他人和发泄欲望是这么费力气的事,他何必要做呢?阿葵心想这世界上是否会有一个男人不会在射精之后发出这么难听的喘息,而是显露出一种安宁和平静来呢?上帝会不会射精?会不会对着一个年轻漂亮或者苍老丑陋的女人或者男人手淫直到射精?如果他不会这么做,他又为何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上帝说白了也就是一个男人,一个被众多男人幻想出来的最顶级的色鬼、淫棍。上帝的子民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娼妓、穷人、残疾、毒虫。可唯独他们这些人对上帝最为虔诚。
男人走了之后,阿葵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他认为自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一类人,当没有被谁当作玩具和沙包的时候,他就还会觉得生活可以过得去,只是不知道力气该往哪里使。每当他有客人的时候,他就好像又被迫拉回到了他真正的生活中去。其中没有晚餐、关爱、未来与盼望,只有肛门、精液、口交以及肌肉酸痛。他的生活不再是一种状态,而是变成了一个无限下沉的动作。这个动作永远不会停止,他永远都活在一种坠落感当中,连摔到地面粉身碎骨的权利都没有。可每当身体上的不适退去,他重新洗完澡,不知为何那种痛苦的下坠竟然稍微停止了。他只是在悬空着,并没有持续失重。于是他便又可以多少鼓足一些勇气,就好像以后还有什么是他可以等待的那样。
等到他又回到休息室坐下,没过多久小杉也回来了。他的眼睛有点红,有点没精神,但心情似乎还是不错。他走过来,在阿葵身边坐下,声音嘶哑地和他说话。
“我今天对付了两个人,”小杉似乎很累地叹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打起精神来,“我听到他们在说你家着火的事情。那两个人好像是从东城区过来的,说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性。现在那栋公寓的事情已经全城皆知啦。”
阿葵稍微点了点头,就又听到小杉说:“你知道吗?听说咱们这里要加强戒备,今天听别人说傍晚的时候已经有警察在咱们这一带巡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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