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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1页）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ldo;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rdo;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ldo;哦？我们去看看。&rdo;翠芝笑道：&ldo;真的，我们去瞧瞧去。&rdo;一鹏笑道：&ldo;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rdo;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刻着字，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密密层层的一排一排，&ldo;&tis;&tis;氏，&tis;&tis;氏‐‐&rdo;全是女人，曼桢和世钧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曼桢笑道：&ldo;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惨然。&rdo;世钧道：&ldo;唔。‐‐我觉得我们真太幸运了。&rdo;曼桢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ldo;你走得累了？&rdo;曼桢道：&ldo;累倒不累&rdo;。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毡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ldo;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rdo;曼桢道：&ldo;那他们多扫兴呢。&rdo;世钧道：&ldo;不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rdo;曼桢道：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他先别告诉一鹏。&ldo;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ldo;刚才实在冰透了。&rdo;世钧道：&ldo;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rdo;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ldo;狗套头&rdo;式的。曼桢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着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像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

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ldo;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rdo;曼桢道：&ldo;你不要去。&rdo;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ldo;给你看。这是我在上海买的。&rdo;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ldo;哦，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rdo;世钧笑道：&ldo;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rdo;曼桢笑道：&ldo;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rdo;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ldo;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rdo;

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贵不贵？

这东西严格地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ldo;曼桢道：&rdo;颜色很好看。&ldo;世钧道：&rdo;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ldo;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ldo;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烟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rdo;曼桢笑道：&ldo;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rdo;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绞的烫金小纸圈。

世钧道：&ldo;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rdo;曼桢噗嗤一笑道：&ldo;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份了。&rdo;世钧笑道：&ldo;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rdo;曼桢笑道：&ldo;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rdo;世钧道：&ldo;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rdo;曼桢道：&ldo;珠子又好像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rdo;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那戒指她戴着嫌大了。世钧笑道：&ldo;我就猜着是太大了。

得要送去收一收紧。&ldo;曼桢道：&rdo;那么现在先不戴着。&ldo;世钧笑道：&rdo;我去找点东西来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ldo;曼桢忙拉住他道：&rdo;你可别去问她们要！&ldo;世钧笑道：好好。世钧笑道：&rdo;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ldo;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佣说话，说道：&rdo;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ldo;那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

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去了。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ldo;嗳，他们回来了。&rdo;

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ldo;咦，还有人呢？翠芝呢？&rdo;一鹏道：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ldo;叔惠呢？&rdo;一鹏道：&ldo;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rdo;世钧道：&ldo;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rdo;一鹏道：&ldo;都是翠芝，她一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rdo;文娴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备直接回去的。&ldo;世钧笑道：&rdo;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脾气‐‐跑哪儿去了呢？&ldo;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ldo;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rdo;世钧道：&ldo;不会的，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rdo;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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