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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原本避在一旁,随手翻看架上堆着的佛经,听了锦岚的话,脸上不禁起了些懊恼之色。他几步走到榻旁,恭恭敬敬垂首立着,低声道:&ldo;儿子只想着让太后高兴,却把太医的话都忘了。扰了太后的休息,是儿子的不是,请太后责罚。&rdo;说着躬身行下礼去。太后摆着手笑道:&ldo;好了好了,我一时手滑罢了。不过是打碎一副茶碗,你们就编派出这些理由来。&rdo;转头又对锦岚道:&ldo;都是你起的话头。要罚,也先罚你。&rdo;说着伸手虚搀皇帝一把。锦岚忙上来将皇帝让到榻上坐好,又帮忙伺候太后歪在迎枕上。
皇帝看着面前的茶盏,笑了笑又作势皱了眉,道:&ldo;儿子前儿看上这碗,太后就是不赏。此时摔了,倒可惜了了。&rdo;锦岚灵机一动,接过皇帝的话头笑道:&ldo;瞧把皇上心疼的,太后昨儿才赏给苏姑娘一对青玉镇尺,听说是治玉名家陆子岗的手笔,价值连城,皇上怎么不说说这个?&rdo;皇帝面上不觉一怔,半晌无言以对。
太后见状哧的一笑,极力绷起脸指着锦岚道:&ldo;就你嘴坏,方才编派了我,还没有认真罚你,如今竟敢说皇上的不是!&rdo;终究掌不住,笑道:&ldo;还不赶快出去。&rdo;锦岚也一笑,自然领着众人齐齐退出阁去。
皇帝原就悬着心,到底不敢久坐,只说了几句话便行过礼出来。见着廊下的锦岚,又仔细交待了两句,方出了寿安宫。
锦岚将皇帝的御驾送出了宫门,一转头仍走进暖阁来。只见太后闭着眼睛歪在榻上,双眉紧扣,一言不发。午后本就炎热气闷,她一路又走得急,此时虽强自镇定,仍不禁气息紊乱。太后许是听见了,长长叹出一口气,幽幽的道:&ldo;别慌,别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去。&rdo;这句话一字一顿,在她的耳朵里转了好几个弯。她起先以为是说给她听的,可细一斟酌,又仿佛是太后的自言自语。她一颗心愈发的七上八下,全无主张,直定定的站着,好半晌方觉得手心里隐隐的生疼。她微垂了目光,缓缓打开紧握的双手,原来两个掌心早被指甲掐出殷红的血痕。
太后慢慢撑坐起来,她只得稳了神上前扶住,一面凑在太后耳边颤声问:&ldo;太后,不如‐‐&rdo;话犹未完太后却已经摇了摇头。太后道:&ldo;多做多错。&rdo;没招没落的一句话,她仍然听懂了意思。只是‐‐她心里一丝希望尚存,不禁又道:&ldo;皇上不见得就信了他们的话。&rdo;太后闻言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噤噤的,仿佛三九天冰封的湖。太后道:&ldo;到这个时候你还这么以为?你也是瞧着他长大的,他的心思,怎么会这么浅?他为什么巴巴的过来告诉我这件事?他没有全信却也生了疑惑。他想看看咱们作何反应,可偏偏我又那么失态。&rdo;说着摇着头又叹口气。
锦岚闻言正暗暗叫苦,忽见太后眼中波光一粼,不过瞬间功夫,再说出话来口气便已经松了七八分:&ldo;不过,齐王违抗先帝圣旨,戕害辅政大臣,私调亲兵进京,妄图专擅国政,他那时虽然小,也是亲眼所见。&rdo;说着顿了顿,忽然转头问道:&ldo;那件事,此时宫里还有谁知道?&rdo;锦岚顿时领悟,沉吟片刻摇一摇头:&ldo;她宫里的人,都已经遵旨殉葬,其他各宫里又都不知道内情‐‐&rdo;
话犹未竟,只见太后眉梢一跳,猛地睁大着眼睛看住锦岚,牙齿fèng里冷冷挤出三个字:&ldo;胡百田!&rdo;
四十四章太后恨未休
&ldo;他!&rdo;锦岚心头一跳‐‐想当年,胡百田是乾德宫的内侍总管。他为人机巧,善伺圣意,很得先帝宠信。因为知道先帝与齐王有嫌隙,便常有言语不恭,张势傲慢之处,见罪了齐王。先帝晏驾之时,他怕齐王治他死地,便暗中投到了太后跟前。隆庆元年的宫变,太后在朝上坐镇,他便会同祝隆寿等人在后宫主持接应。事成以后,太后念他有功,便让他接着服侍新皇帝,直至那一日皇帝出宫一夜未归‐‐她忽然惊惧,抽了一口冷气道:&ldo;您的意思‐‐那件事,皇上他早已经知道了?&rdo;
太后闻言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摇头道:&ldo;那倒还不至于。他没那么傻。&rdo;锦岚顿时恍然大悟:&ldo;封锁承秀宫、监视敬妃自裁,都是他出的面。他若把这件事告诉皇上,自己也先就脱不了干系。&rdo;太后低低的嗯了一声,点一点头:&ldo;不过,他在宫里终究是个祸端。都怪我那个时候心肠太软,不想多伤人命,此时方知道贻害无穷啊。&rdo;转脸问道:&ldo;他现在哪里?&rdo;锦岚道:&ldo;皇上原本把他打发到惜薪司当差,不过此时天热并不用碳,便在安乐堂打杂。&rdo;
&ldo;安乐堂?&rdo;太后偏头想了想,道:&ldo;你回头去一趟太医院,传高瑞坤。就说我头疼,让他赶快过来瞧瞧。&rdo;锦岚一番迟疑,抿了抿嘴方低道:&ldo;太后可是要裁处胡百田么?&rdo;太后摆手道:&ldo;不。无论皇帝知不知道,这时候都动不得他。安乐堂是太监们瞧病的地方,高瑞坤是太医院的院判,让他找个妥当的人监视他的行动,若有什么古怪,咱们也好早做防备。&rdo;锦岚此时方放下一颗心,低下身去回道:&ldo;是,太后。&rdo;
太后脸上颜色至此方缓和了些,回身又歪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到底是上了些年纪的人,方才又多多少少受了惊吓,她只觉背心里早被汗浸湿了一团。锦岚忙伺候换过衣裳,方欲出去传话,又听太后兀自低语:&ldo;只是不知道那人和他都说了些什么。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逃不掉,逃不掉啊。&rdo;
那话音越到后头越是低沉凝滞,渐至无声,而太后倚在榻上,一脸的倦色,眉心也揪着,竟忽然老了好几岁。锦岚心中顿觉凄凉。她暗暗叹一口气,宽慰道:&ldo;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为桓玮喊冤。可是太后,您方才说过,桓玮私自调兵进京,乃是皇上亲眼所见。他即便不是弑君谋朝,也坐实了乱臣贼子的罪名。据奴婢猜测,皇上至多是做做开明圣君的样子,赦免他们满门的罪,脱去他的贱籍罢了。再说,&rdo;顿了一顿,&ldo;苏姑娘身上还挨了他们一剑呢。这笔账,又该怎么算?&rdo;
太后闻言笑笑道:&ldo;我怎么倒把这事给忘了。&rdo;说着又是一阵缄默,终于叹一口气:&ldo;难为她,还差点丢了性命。&rdo;
锦岚见话到此处,心里不由得好一阵忐忑。她只觉胸口有一句话憋着难受,但左思右想却不知如何开口。太后倒先发觉了,淡淡的低声问:&ldo;你有什么话?&rdo;锦岚狠了狠心,试探的道:&ldo;太后,时下这个当口,皇上的神思心意定然全都在咱们这里,苏姑娘的事情,是不是缓一缓?&rdo;
太后闻言仍旧歪在那里,好半晌一动不动。她的双目微阖,神气也是淡淡的,可她越是这样,锦岚越觉得她分明是在立目直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仿佛在火上烤着一样,焦辣生疼,一颗心也慌得直往下坠。太后道:&ldo;锦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rdo;锦岚忙垂下头道:&ldo;回太后,锦岚从没有欺瞒过太后。&rdo;她看见自己交握的双手,手指关节之间紧紧扣着,旁边的皮肤绷起来,泛着一层淡淡的苍白。只听太后又道:&ldo;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的说这种话?&rdo;锦岚忙道:&ldo;回太后,奴婢只是瞧着他们俩,实在可怜。&rdo;
太后忽然睁开眼睛看住她,那目光仿若一把冰锥,锋利寒凉,只片刻却又柔软下来。只听她道:&ldo;你好糊涂,只知道一味的心软。你忘了,当年咱们就是心软,方害了你姐姐繁霜。如今我为什么这么做?这里边的缘故,你难道比我清楚的少么?她和皇帝‐‐&rdo;说着忽然一顿,锦岚心里也是一顿。太后又道:&ldo;你不要怪我狠心,这会子看着,好像咱们在害他们,其实咱们是在救他们。你不用再和我说,这个事情,我不是在和你商量。&rdo;说着将头转到一旁。那里有凉榻高横的靠背,遮住了阳光,也遮住她半边脸。暗影里,她的眼睛闪出一线幽冷的光,又过了良久方听她再开口,声音滑滑的,似乎带着极细微的颤音:&ldo;我歪一会儿,自己下去办差去吧。&rdo;
锦岚只得行了礼慢慢退出阁去。
皇帝回到乾德宫,方换过了衣裳,用眼睛往旁边周勇贵脸上一瞧,转身便进了御书房。周勇贵见皇帝脸色倒是一片淡然,只是眼神里的光十分晦涩不明,连忙谴退了众人跟进去。
只听皇帝道:&ldo;胡百田现在怎么样了?&rdo;周勇贵忙道:&ldo;回皇上,您吩咐不能惊动他,奴才便着人从旁打听,说他如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顾埋头当差,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踏一步路,从前骄纵拿款的性情,竟然全都没有了。&rdo;皇帝点点头又道:&ldo;你下去立即想个法子,悄悄安排个人,日夜跟着他。和什么人说些什么话,有没有什么古怪,处处都要留心。&rdo;想了想又道:&ldo;那人要极妥当,不能和太后那边有任何瓜葛。&rdo;
周勇贵忙垂首应是,等了好一会,那边却毫无动静。他只得悄悄抬起头,见皇帝端坐在御案前沉思,神情深邃黯然,仿佛有几分疲惫,全不似平日敏捷明快样子。他不知道皇帝在太后那里遇上了什么事,只能打起十万个精神小心陪侍在一旁。
五月已入仲夏,天气自然一日热胜一日。乾德宫虽然殿宇高阔,树木葳蕤,却仍旧连一丝风也没有。暖阁里良久悄无声息,周勇贵一动不动的站着,微微垂首,余光所见,对面秋香色的窗屉上映着花木繁乱的影子,枝蔓精叶,影影重重,也都静静的,一动不动。他鬓边微微发了痒,一滴汗轻缓的顺着腮边滑落下来,也不敢抬手去拭。屋外的蝉声倒是十分嘹亮,&ldo;知‐‐了&rdo;,&ldo;知‐‐了&rdo;,一声一声此起彼落,竟象开了赛会一般。他心里忽然一亮,笑着道:&ldo;禀皇上,奴才前儿奉旨去颐华宫瞧苏姑娘,看见苏姑娘领着众人在树影花丛里穿来穿去,又笑又闹,好不快活。奴才斗胆猜测,苏姑娘身上的伤,只怕是已经大好了。&rdo;
皇帝面上果然微微一松,隐约有了些笑意,道:&ldo;阖宫里,恐怕也只有她敢这么没规矩。她们在做什么?&rdo;周勇贵道:&ldo;奴才也这么向苏姑娘请教。苏姑娘说她们在捉树上的蝉,做什么却不肯说。&rdo;皇帝道:&ldo;不知道又在闹什么稀奇的名堂。&rdo;到底一笑。周勇贵也连忙陪笑。
少时皇帝笑过了,却忽然问:&ldo;这些日子,各宫里的人都说了她些什么?&rdo;周勇贵一愣,迟疑的道:&ldo;回皇上,各宫里听说苏姑娘是为救皇上受的伤,都赞叹苏姑娘虽然身在巾帼,却勇气可嘉,佩服得‐‐&rdo;皇帝打断他道:&ldo;你这么帮他们描摹,他们平日里给了你多少好处?&rdo;周勇贵悚然一惊,只瞬间便回过神来,跪下道:&ldo;奴才实实的冤枉!他们知道皇上看重苏姑娘,哪里敢胡说八道?况且,奴才又是皇上的近侍,想来是他们怕闲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便不敢当着奴才的面议论。&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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