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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秧含泪点点头:&ldo;何止是有滋味,有了这十五年,才不枉此生。&rdo;
&ldo;那我这个老太婆可就心安了。&rdo;门婆子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为令秧拉开了门:&ldo;夫人快过去看看老夫人吧,那些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rdo;
不知何时,老夫人已从里头出来,静静地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默不作声地站着,形销骨立,衣裳像是风筝一样,好像马上就要从她身上飘起来。
&ldo;老夫人认得我吗?&rdo;她的语调安逸得像是常常来这里闲话。老夫人安静了片刻,突然肯定地说:&ldo;认得。&rdo;‐‐门婆子早就说过,老夫人近来清醒的时候比以往多了,可见是真的。
&ldo;有件事想请教老夫人。&rdo;令秧笑笑,语气倒是和缓,&ldo;老夫人是如何知道我是y妇的呢?是有人来跟老夫人说过什么吗?&rdo;见老夫人无动于衷,令秧继续提示道,&ldo;老夫人能告诉我是谁么……是蕙娘,还是云巧,还是哪个?&rdo;
&ldo;这有何难?&rdo;老夫人陡然漫不经心地笑了,&ldo;女人都是y妇。&rdo;
她也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道:&ldo;还是老夫人英明呀。&rdo;随即更加戏谑地笑笑,&ldo;那老夫人究竟为何要把老爷推下楼去呢?&rdo;
老夫人也舒缓地笑了,抿了抿原本就已瘪进去的嘴:&ldo;我不喜欢那盏灯。&rdo;
谢舜珲再度造访唐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常住的屋子也收拾一新了。蕙娘一高兴,整栋宅子便忙碌得卓有成效。晚间设了一桌丰盛家宴不说,就连被褥也给换了床新做好的。众人推杯换盏,至夜阑方散。最近几个月,唐家大宅的宴席就没有断过,也许是因着这缘故,厨子的手艺都像是进步了。夜深人静,他的耳朵便格外敏感,听见外头回廊上似有若无的响动,一开门,果真是令秧和小如站在外头,正准备叩门。小如捧着一个捧盒,令秧右手单手抱着一坛小小的扬州雪醅。
谢舜珲一面将二人让进屋内,一面拱手笑道:&ldo;可饶了我吧,府上盛情太过,我着实吃不下了。&rdo;小如将捧盒放在案上,促狭地笑道:&ldo;别人的我管不着,先生若是不吃了我们夫人敬的酒,我都不答应。&rdo;将酒箸摆好,便退了出去。谢舜珲笑着摇头,说这丫头越来越没正形想是人大心大留不住了,一转头,却看见令秧从容不迫地跪下了。跪好之后,扬起脸一笑:&ldo;我谢你。受我一拜吧。&rdo;
&ldo;夫人这是干什么。&rdo;他大惊失色地上去拉她起来,&ldo;赶紧起来,这可真要折煞我了……&rdo;
令秧终究还是被硬拽了起来,她委实没什么力气,被谢舜珲重新按回椅子里的时候,脸上却没有羞赧之色。她只是认真地盯着他,她认真的时候脸上就充满了天真气,她说:&ldo;我是来和先生告别的,这样还不许我拜你么?&rdo;
他狐疑地看着她,心里已经想到了最坏的事。她玉葱似的右手看似不经意地停留在自己肚子上,五指尖尖,像只粉蝶。然后那只手微微用力地按了一下肚子,淡淡地笑道:&ldo;有身孕了。不会错。白天刚刚求连翘帮我把了脉。&rdo;
他脑袋里&ldo;嗡&rdo;的一声巨响。然后开始负着双手,绕着她坐的椅子踱来踱去:&ldo;不慌,容我想想,堕胎不妥,太危险,一旦有个好歹便会把事情闹大……牌坊建成大概要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两个月‐‐不会看出来,一旦牌坊落成了,那些该应酬的都应酬了,我们便跟人说你生了重病需要休养,我来想办法,把你送到别处去躲躲,孩子生下来你再回来,这孩子一出生就给人抱走,我去寻可靠的人家,你千万别自乱阵脚,多少风浪都过来了……&rdo;
&ldo;罢了。&rdo;她笑着摆摆手,&ldo;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也不想让你们谁再陪着我圆谎陪着我担惊受怕。如今牌坊到了,万一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那罪过便是欺君,这是诛九族的事情,我不能让先生替我担这个风险。我该做的都做到了,这人间对我委实也太凶险,我想要带着这孩子去个更清净的去处,先生就别再阻拦我了吧。&rdo;
&ldo;你胡说什么。&rdo;一阵暴怒涌了上来,他的额头上绷起了青筋。
&ldo;我想好了。&rdo;她耐心地看着他,的确,眼下自乱阵脚的确实是他谢舜珲,&ldo;十五年了,先生都成全我到今日。不如这最后一步,也一并成全了我吧。先生是明白人,这归宿对我来说,是再好也没有的。你我的大事已经做到了啊,就当我累了,行不行?&rdo;
&ldo;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让你吊死在祠堂里?&rdo;他脸色惨白地质问她,&ldo;当初吊死了,也拿得到牌坊,我们何必费这十几年的辛苦?你那么聪明,为何此时偏偏如此糊涂?&rdo;
&ldo;先生,那怎么能一样呢?&rdo;她笑靥如花,&ldo;你们救下我十五年,我是在这十五年里,才真的不枉此生啊。我同蕙娘,同云巧,同连翘和小如结下了情谊,我认识了先生你,我已尝过了被众人当成是故事的滋味,我还知道了……&rdo;眼泪充盈着她漆黑的眸子,&ldo;我还知道了什么叫&lso;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so;,够了,先生,真的够了。那时候是一个孩子救了我的命,如今我因着另一个孩子把这条命还回去,这便是天意,足够公平。&rdo;
他用力地凝视着她,知道她心意已决,也知道这其实是唯一万无一失的办法。可是他真的恨,他脸上掠过一丝惨然。令秧接着说:&ldo;我只有最后的两件事拜托先生。一件是,麻烦先生帮忙关照着,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把仵作唤来验尸了,请先生使些银子,让他马虎一点,别把孩子验出来;另一件事情,便是溦姐儿。你莫笑话我,我时至今日才知道,把溦姐儿交到你手里过一辈子,放心是必定的。可是人生在世,除了图放心,还有别的滋味。先生能不能答应我,等溦姐儿嫁过去了,若有一天……&rdo;
&ldo;若有一天,她遇见了可心意的人,我定成全他们。&rdo;他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说,&ldo;你尽管放心,若有一天,她看中的人就算是我的长子次子,即使不能明媒正娶,我也尽心保他们安然无恙。&rdo;
她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他也端起来一口喝干了,对她亮了亮杯底。
她脸颊立即艳若桃李,两行清泪顺畅地滑下来,她的手指轻轻地抹了一把,对他笑道:&ldo;我是高兴。&rdo;
&ldo;咱们今天将这坛酒喝完,好生送你。&rdo;他的泪水也溢出了眼角,&ldo;西出阳关无故人。夫人,你若去了,这人世间我便是没有故人了。&rdo;
&ldo;我也一样。&rdo;眼泪像是被她的笑容溅起的水花,&ldo;我真舍不得先生。&rdo;
&ldo;也罢。&rdo;他再度斟满自己的杯子,&ldo;早走一日,便早了一日。你定能化作花,化作云,化作那些最有灵气的物什;过完了今晚,我便独自回去,回去泯然众人。夫人,走好。&rdo;
令秧的贞节牌坊落成的时候,正是暮春。她于万历十八年开始守节,万历三十三年得到了朝廷的旌表,只用了十五年,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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