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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兄与士仓相会后,我再兼程北上不迟。”
范雎一阵默然,便与吕不韦饮了几爵温醇的楚国兰陵酒,良久却是一声叹息:“不韦呵,我虽不通商,然秉国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尝闻:商家言不及义。非不义也,实在是义利两难也。你如此看重一个义字,对人对事尽皆如此,却能与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经意之间,却是关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韦说说商道,你可愿听?”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国通商,否则我还真不想举荐蔡泽。如今虽已学不当时,却愿师法孔老夫子:朝闻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愿听,我便和盘托出。”吕不韦见范雎诚心责己虚怀若谷,不禁大是感奋, “左右范兄对我知之甚少,不韦便从头道来。”饮得一爵兰陵酒,便娓娓说了起来。
十三年前,吕不韦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时,吕氏的家业只有濮阳的三家麻布作坊与千金活钱,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个三流小康罢了。老父终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时令收麻制麻,再织麻卖布。吕不韦很不满意这种小本生计,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张,留下一个老执事维持麻坊,自己便带着两个年轻精明的执事,来到了商旅汪洋的陈城。在街市作坊转悠了三日,吕不韦便以年金一百的高价,租下了陈城最繁华老街的一座临街庭院。两个年轻执事大惑不解,少东做得是甚生意,未见一个主顾便阔绰出手,八百本金当得折腾么?吕不韦却不理会,只吩咐两人细细访查,将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数摸清来报。两个执事连日奔波,每晚回来禀报都不见少东人面。
一月之后,吕不韦突然夜半归来,将两个执事唤醒要听禀报。两个执事备细说了大半个时辰,最终都是一句话:“大生意甚多,获利最厚者首推兵、铁、盐。我门本金甚微,还是收购苎麻做老生意为上策。”满面风尘的吕不韦问:“六百本金收苎麻,其利几何?”抱账执事答:“麻布六分利,六百金进料,出货得利三百余金,已是我门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稳当。”吕不韦又问:“得利十万金,要得多少时日?”骤然之间,两执事眼睛瞪得溜园,竟是只盯着吕不韦愣怔。“如何,算不出来?”吕不韦追得一句,抱账执事嗫嚅道:“苎麻年产一料,便是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体六百金上下,得十万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吕不韦鼻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东打磨出来的石蜗牛,也不觉空耗了这大争之世!”那出货执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问:“少东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吕不韦断然拍案,“先做盐,再做铁,再做兵,三年便要见万!”抱账执事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良久涨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少,少东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几多本钱?”
“本钱几多,你不知道?”吕不韦又气又笑。
“在下原以为少东筹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钱如故,在下劝少东莫得做梦。”抱账执事顿时清醒,说话也利落起来,“三大行利厚是实,可都是各国官市经营专利,寻常私商极难染指。不说其余,头一道关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许。我门与各国官府素无瓜葛,区区六百金还不够打通关节,哪里还有本钱采盐、晒盐、护盐、运盐?为吕门长远计,少东还是老实做个麻布商为是。”
“不。”吕不韦摇头,“我已谋好齐国海盐路数,只需三百本金便可进货。”
“恕在下不敢从命。”抱账执事红着脸道,“老主东临行叮嘱在下:大险不出金。”
吕不韦恍然大悟,才知道这抱账执事竟奉有临机监控自己的大权,不禁对老父的迂腐哭笑不得,思忖一阵叹息道:“既是如此,徒叹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账执事见主人回归正道,便有些歉疚:“少东若是买进苎麻,便是用尽本金也是该当。”吕不韦怏怏道:“明日踏勘一番再说了。”说罢丢下二人便去了寝室。
次日正午吕不韦方才悠然起来,梳洗一番用罢“早餐”,已经是日昳之时。刚要出门,却见出货执事匆匆进院,说他们两人已经觅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账执事守在那里,请少东前去定夺。吕不韦却淡淡笑道:“上好货色我已谋定,你先吃饭,完了便跟我走。”出货执事一听二话不说,揣起几个舂米饼便催着吕不韦走了。
次日清晨两人风尘仆仆地赶回,趁着吕不韦沐浴,出货执事向抱账执事详细叙说了少东在淮北两县定下的生麻货色如何好,价钱如何低,就是一样:要委托亭长从麻农手中直接收购,时日上费些周折。抱账执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听之后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生意小本薄利,进料最是该节省的一关,少东竟能不辞劳苦地下市买麻,实在是吕门大幸,说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饭后三人商议,吕不韦便做了分派:他与出货执事携带六百金到淮北收麻,抱账执事坐镇陈城看护运来的生麻并雇三百辆牛车,一俟生麻收齐,三人便一起押车回濮阳。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规矩,自然是谁也没有异议。当晚,吕不韦便将六百金打进缁车铜箱,带着出货执事意气风发地辚辚去了。
一出陈城南门,吕不韦缁车不去淮水,却向东北的齐国兼程疾上。
却说吕不韦多日访查陈城商市,已经敏锐嗅出了这天府鬼蜮目下的行情要害:盐、铁、马、皮革四宗货色日渐见涨,几家大店存货眼看已经见了仓底,都在竞相抬价;饶是如此,依然被来路颇为神秘的货主源源不断的吞噬净尽!吕不韦谨细缜密,便做了一个游学的南楚布衣士子,每日去那家最豪阔的南国酒社盘桓,没出旬日,便与一个经常出入大店的黑瘦胡商成了海阔天空的酒友。每次共饮,都是胡商慷慨付账。这一日,吕不韦便坚执要自己做东请老哥哥痛饮。胡商大是不悦:“小兄弟读书游学,几个钱何等艰难,在这一掷千金之地做得甚东?嫌弃老哥哥铜臭太重么?”吕不韦温润地笑了:“交友在情义,老哥哥纵是堆金成山,兄弟何能坦然受之?不割肉一次,兄弟何颜再聚?”胡商哈哈大笑:“士人果然有道,好!小兄弟便割肉一次,老哥哥受了!”
吕不韦一副不谙商旅的模样,饮酒间求教胡商指点陈城商道风习,以做论学谈资。胡商得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绝中说出了个中奥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却是齐燕两国;燕国要复仇,齐国要称霸,各自大肆扩军,一应成军货物便令人眼热;各大国官市对成军物资控制极严,这天府鬼蜮的陈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拍着吕不韦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游个甚学,谋得百车海盐,便是你一辈子酒钱也!”吕不韦涨红着脸呵呵笑道:“兄弟倒是有几个闲钱,只没个门路,毋晓得如何个谋法?”“迂!”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个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说,大买主肚皮空得嗷嗷叫,只要能倒腾出盐、铁、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着你买,要个甚门路?”“兄弟还是拎勿清。”吕不韦一脸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说各国官市卡得紧,譬如兄弟在齐国买几车海盐,出得关隘么?老哥哥说大买主追着买,如何兄弟在这里却没看见一个人说买卖?”“蠢蠢蠢!”胡商又气又笑,“关卡、门路,那都是对三百车以上之特大宗货物的,都卡死了谁做买卖?各国如何来钱?民货如何周流?至于大买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个!”吕不韦惊讶道:“你不是说齐燕商贾是大买主么?老哥哥只是个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买主?”胡商冷冷一笑:“都说士人有学问,我看狗屎不如。”吕不韦呵呵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却骂谁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两人直到子夜方散。当酒社侍女用铜盘捧来一支精致的竹简时,胡商瞥得一眼便是一脸肃然:“小兄弟,二十金当得寻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吕不韦却拿起竹简笑道:“有约在先,老哥哥只管痛饮便是。”回头对侍女一笑便扔过一支硕大的铜钥匙,“车马场吕氏缁车,开了钱箱去拿。”“噫!”胡商惊愕笑叹,“小兄弟倒是有钱人做派也!”吕不韦哈哈大笑:“有钱不花,也是无钱,没钱敢花,便是有钱,老哥哥以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案,“小兄弟,对老哥哥脾胃!记住了,他日若想变钱,便来找老哥哥!”说罢从皮靴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吕不韦案头一丢,“无论在陈城那个酒肆,只要将此物放置案头,半个时辰内便会有人找你。”
经此一夜,吕不韦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谋划,不想还没跨出门槛,便被对老父忠心耿耿的抱账执事冷冰冰挡了回来。然则,吕不韦岂能就此知难而退?次日夜里,他带着出货执事又来到了南国酒社,一边饮酒一边慷慨诉说,终是将那个朴实精明又忠心的年轻执事说得心服口服,立誓跟着少东闯荡一番。于是,便有了两人合谋骗得抱账执事出金的“淮北买麻”故事。
兼程五日,吕不韦终于赶到了齐国东部的商旅重镇——即墨。
即墨近海,是齐国的海盐集散地,城中商铺几乎一大半都是盐店,盐店的一大半又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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