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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抬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将打这把刀的材料找给你,你自己来打?”
连宋叹气道:“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同玄冥的过节,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给我写情诗,他对这件事一直郁在心头。”
东华漫不经心搁了茶壶:“我这个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欢用威逼迫人,”一只手给凤九顺了顺毛,对连宋道,“你近日将府中瓷器一一换成金银玉器,再漏些口风出去,说自己碰了瓷土瓷器全身过敏,越是上好的瓷你过敏得越厉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应该会上供不少他那处的上好瓷土给你。你再转给我。”
连宋看他半晌。
东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问题吗?”
连三殿下干笑着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连宋心情复杂地收起扇子离开时,已是近午,东华重拿了一个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凤九嘴边。她听话地低头啜了两口,感到的确是好茶,东华总是好吃好喝地养她,若她果真是个宠物,他倒是难得的一位好主人。东华见她仍一动不动地蹲在摊开的画卷上,道:“我去选打短刀的材料,你去吗?”见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还趁机歪下去故作假寐,东华拍了拍她的头,独自走了。
东华前脚刚出门,凤九后脚一骨碌爬起来,她已渐渐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难度动作的要领,头和爪子并用将图卷费力地重新卷起来,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宫,避开窝在花丛边踢毽子的几个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从小过命的交情,几个简单的爪势,他就晓得她要干什么。他将图册从她背上摘下来,依照她爪子指点的那两处,拿过写命格的笔修饰了一番。修缮完毕正欲将画册卷起来,传说中的成玉元君溜来司命府上小坐,探头兴致勃勃一瞧,顿时无限感叹:“什么样的神经病才能设计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啊!”凤九慈悲地看了远方一眼,很同情连宋。
待顶着画轴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书房,东华还没有回来。凤九抱着桌子腿爬上书桌,抖抖身子将画轴抖下来摊开铺匀,刚在心中想好怎么用爪子同东华表示,这画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东华的意。此时,响起两声敲门声。顿了一顿,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入姬蘅的半颗脑袋。姬蘅看见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并作两步到书桌前。凤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册页面泛黄的古佛经。这么喜爱读佛经的魔族少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姬蘅前后找了一圈,回来摸摸她的额头,笑眯眯地问她:“帝君不在?”
她将头偏开不想让她摸,纵身一跃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没怎么和她计较,边哼着一首轻快小曲,边从笔筒里找出一支毛笔来,瞧着凤九像是同她商量:“今日有一段经尤其难解,帝君又总是行踪不定,你看我给他留个字条儿可好?”凤九将头偏向一边。
姬蘅方提笔蘸了墨,羊亳的墨汁儿还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张小纸头上,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此回逆光站在门口的是书房的正主东华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块银光闪闪的天然玄铁,边低头行路边推开了书房门,旁若无人地走到书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支笔的姬蘅和她身边连宋送来的画卷。
半晌,东华干脆将画卷拿起来打量,凤九一颗心纠在喉咙口。果然听到东华对姬蘅道:“这两处是你添的?添得不错。”寡淡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两分欣赏,“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想不到也会这个。”因难得碰上这方面的人才,还是个女子,又多夸了两句,“能将连宋这幅图看明白已不易,还能准确找出这两处地方润笔,你哥哥说你涉猎广泛,果然不虚。”姬蘅仍是提着毛笔,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夸奖了,本能地露出些开心的神色,挨到东华身旁探身查看那幅画轴。
凤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极近,东华却没避开的意思,无所谓地将画轴信手交给她:“你既然会这个,又感兴趣,明日起我开炉锻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学上进,虽然前头几句东华说的她半明不白,后头这一句倒是听懂了,开心地道:“能给帝君打打下手,学一些新的东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担忧,“但奴手脚笨,很惶恐会不会拖帝君的后腿。”东华看了眼递给她的那幅画轴,语声中仍残存着几分欣赏:“脑子不笨一切好说。”
凤九心情复杂且悲愤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克制住自己,扑过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惊讶地痛呼一声,东华一把捞住发怒的凤九,看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皱眉沉声道:“怎么随便咬人?还是你的恩人?”她想说不是她的错,姬蘅是个说谎精,那幅画是她改的,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说不出。她被东华提在手中面目相对,他提着她其实分明就是提一只宠物,他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对等过。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使劲挣脱他的手,横冲直撞地跑出书房,爪子跨出房门的一刻,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一个不留神后腿被门槛绊了绊,她摔在地上,痛得呜咽了一声,回头时朦胧的眼睛里只见到东华低头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过的伤口,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负气跑出来的她这只小狐狸。她其实并没有咬得那么深,她就算生气,也做不到真的对人那么坏,也许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说不定会咬得轻一点儿。她忍着眼泪跑开,气过了之后又觉得分外难过,一只狐狸的伤心就不能算是伤心吗?
其实,凤九被玄之魔君聂初寅诓走本形,困顿在这张没什么特点的红狐狸皮中不好脱身,且在这样的困境中还肩负着追求东华的人生重任,着实很不易。她也明白,处于如此险境中凡事了不得要有一些忍让,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掺和的这桩乌龙着实过分,激发了她难得发作的小姐脾气。
她觉得东华那个举动明显是在护着姬蘅,她和姬蘅发生冲突,东华选择帮姬蘅不帮她,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将她训斥一顿,她觉得很委屈,落寞地耷拉着脑袋蜷在花丛中。
她本来打算蜷得远一些,但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东华那么聪明,入夜后说不定就会想起白日冤枉了她,要来寻她道歉?届时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那么她还是蜷得近一些吧。她落寞地迈着步子在整个太晨宫内逡巡一番,落寞地选定蜷在东华寝殿门口的俱苏摩花丛中。为了蜷得舒适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捡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给自己在花丛里头搭了一个窝。因为过于伤心,又费神又费力,她趴在窝中颓废地打了几个哈欠,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挣扎一番,渐渐地合在一起了。
凤九醒过来的时候,正有一股小风吹过,将她头顶的俱苏摩花带得沙沙响。她迷糊地探出脑袋,只见璀璨的星辉洒满天际,明亮得近旁浮云中的微尘都能看清,不远处的菩提往生在幽静的夜色里发出点点脆弱蓝光,像陡然长大好几倍的萤火虫无声无息地栖在宫墙上。她蹑手蹑脚地跑出去,想瞧瞧东华回来没有,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数步之外的寝殿中已亮起烛火。但东华到底有没有找过她,她感到很惆怅。她噌噌噌爬上殿前的阶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门槛,顺着虚掩的殿门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仅那一眼,就像是被钉在门槛上。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斗星已进入二十四天,据她那一点儿微末的星象知识,晓得这是亥时已过了。这个时辰,东华了无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寝殿中提支笔描个屏风之类无甚可说,可姬蘅为什么也在他的房中,凤九陵睁地贴着门槛,许久,没有明白过来。
琉璃梁上悬着的枝形灯将整个寝殿照得犹如白昼,信步立在一盏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书桌上提笔描着什么的白衣少女,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惊动的绝色人物图,且这人物图还是出自她那个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里。
一阵轻风灌进窗子,高挂的烛火半明半灭摇曳起来,其实要将这些白烛换成夜明珠,散出来的光自然稳得多,但东华近几年似乎就爱这种扑朔不明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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