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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大龅牙上白班,白班人多,不太好下手,他就主动地免费加班,中班时候趁着办公室没有人,就往小噘嘴那里一钻,蹲在她面前,叼着一根牙签,对着她诡笑。小噘嘴很讨厌他,借故跑到车间里,往我身边一站。翁大龅牙跟在她后面一起过来,小噘嘴一指他,对我说:“他欺负我。”这时我就抄起一根撬棒,抡圆了砸在反应釜上,敲出一连串的火星。火星和烟头一样,都会炸,翁大龅牙也不敢过来,用手指指我,走了。后面工人就问:“路小路,你是她什么人啊?给她出头?”我还在犹豫,小噘嘴挎着我的胳膊,大声宣布:“他是我男朋友!”我不防她这么奔放,只能硬着头皮喊道:“翁大龅牙,你要是再欺负我马子,我找十个人把你门牙都掰下来!”
事后我对小噘嘴说,这样很不好,一则是小李会误会,以为我真要抢他女朋友,二则是我名声太臭,厂里知道我和你谈恋爱,一定会让你跟着我一起造糖精的。小噘嘴说:“你还当真了。实话说吧,我下个月就要调走了。”我愣了片刻,问她:“调去哪里?”小噘嘴说:“去水务局。”我说:“那就好。”
小噘嘴说:“小路,你挺好的。谢谢你这么多天一直接送我。”我说:“我这叫有情有义,不能对不起哥们。”小噘嘴说:“你不能光把小李和长脚当哥们,你也得把我当哥们。”我说:“我一辈子把你当哥们。”
那时候我就觉得,小噘嘴特别可爱。人的可爱是一时的,不可能一辈子都可爱,我能在她最可爱的时候做她的哥们,是很幸福的。我很想看到她和小李结婚,我是伴郎,长脚可以做伴娘,这样的场景在我脑子里像一幅画,如果永远都能如此,那我们就会永远可爱下去,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九四年夏天,小噘嘴快要调走的一个夜晚,我在澡堂洗澡,洗得浑身发红。洗完之后我觉得很舒服,拎着毛巾肥皂往车棚方向走,忽然看见有一辆救护车开进厂门。这是下中班的时候,都在交接班,这个时候出工伤事故是很少见的。后来有个糖精车间的阿姨对我喊:“路小路,你还不过去看看,你女朋友出事了!”我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想起她指的是小噘嘴。我扔下毛巾,顺着她指的方向狂奔过去。救护车先于我到达了出事地点,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只见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一个人抬上了车子,车门砰地关上,随即呼啸而去。
我整个人像冰棍一样立在那里,边上的工人很同情地看着我说:“杜洁结束了。”所谓的“结束”,是我们那边的切口,就是完蛋的意思。我问他们:“死了?”他们说:“倒也死不了,除非她自杀。”
那天小噘嘴是下中班,她骑着自行车往澡堂方向去,路上有一个窨井没上盖。那个窨井平时都有盖的,正好白天有个农民工疏通了一下,他就忘记盖上了。窨井很浅,口也很小,像我这么一条大汉就是想钻都钻不进去。半夜里,小噘嘴骑着自行车经过,前轮正磕在窨井上,她翻落在地,然后就掉了进去。她太娇小,那个窨井的直径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那么小的姑娘掉到了窨井里,下面流的都是从车间里排放出来的摄氏80度以上的沸水。小嚼嘴就这么掉进了沸水里。
所有人都说,小噘嘴太倒霉了,假如她没骑自行车,假如民工把盖子盖上,假如她不是那么娇小,假如这是冬天(冬天沸水会冒出热气)。假如假如,人生没有假如。
她掉进去以后,大声惨叫,有几个过路的师傅把她从水里捞了上来。上来之后已经完全不像样子了。有人告诉我:“脸上没事,但胸口以下全完了。”我看着那个黑沉沉的井口,假如它是一根烟囱,我会用锤子砸了它,但它是个窨井,它深陷于地表,我除了拿一堆土去填平它,别无办法。我无法发泄我的仇恨。后来我用脚把窨井盖子踢到它本该在的位置上,我骑上自行车去小李家报信。
有关小噘嘴的事情,厂里最终是这么判定的:她在生产区骑自行车,所以这起工伤的责任由她自己承担。厂里没有赔一毛钱。那次小噘嘴的妈妈哭到厂里来,说好歹求厂里给她买一台空调吧。她浑身烫伤,为了治病,七月天穿着一件橡皮衣服,把身上都绑了起来,那种滋味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想得出来的,她又疼又热又痒,天天哭着说不想活了。厂里说,那就照顾你一次,把劳资科的那台旧空调拆回去吧。
她妈妈就哭着走了。
假如让我回忆我的一九九四年,我会说,那一年仿佛世界末日,所有心爱的事物都化为尘土,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尘土之上,好像一个傻逼。我年轻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东西,结了很多私仇,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私仇都可以用砖头木棍去解决,不管是我解决别人还是别人解决我。可是到了白蓝和小噘嘴这里,你就算送我一挺机关枪,我都不知道该去射谁。那时候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找不到所爱的人,尚且能爱爱这个世界,可是找不到所恨的人,要去空泛地恨这个世界,这件事太荒谬。
二〇〇四年,我去戴城的一家网吧,进门之后我就看见一个电线杆子戳在座位上,玩的是CS。此人用一把AK47,枪法极烂,但他就是不死,闪转腾挪,东躲西藏,三个人围捕他都没用。我看得好笑,从前他在厂里被师傅们围捕,这手功夫在十年之后居然还没忘。后来他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想回头也来不及了,被人用机关枪打成了筛子。我又想起他从前的样子,被逮住以后,一脸愁容好像堂吉诃德,管工班的师傅们看见这种表情,淫心大发,十几个巴掌在他头上乱拍。跟他玩CS,我也会有一种把他打成筛子的冲动。
后来他扭头看我,第一眼没把我认出来,我想这会儿手头上要有块毛巾就好了,照着他的鸡芭抽去,他就知道我是谁了。再后来,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要和我拥抱。我说:“长脚,他妈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长脚说:“你不要叫我长脚,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我了。”
长脚把我拖到账台前面,我把账台拍得山响,女掌柜从后面探出头来,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小小的脸蛋,细细的眼眉,但嘴巴却不噘了。她一看见我就发出一声尖叫,跑出账台挎着我的胳膊。她戴着一副黑手套,我注意到了。她说:“SWEET HEART!喝酒去!”
那天在饭馆里喝酒,他们说我来得不巧,小李带着儿子去南京了。我问小噘嘴:“你怎么嘴巴不噘了?整容了?”说完“整容”我就想抽自己嘴巴,她却不生气,说:“都三十岁了,还噘着嘴,成尖嘴婆了。”
我说:“这下麻烦了,我喊你‘小噘嘴’都喊习惯了,你现在既不小也不噘嘴。”她说:“你叫我SWEET HEART啊,你在现在天天嘴里夹着英语说话吧?”我说:“别取笑我了,我现在天天夹着操他妈说话。”
我故意问长脚:“长脚,你现在还在修管子?”长脚说:“去你的,我现在是网吧的投资人,电脑公司的老板。”我说:“还是修管子好,外国叫水喉工,到人家家里去修水管,经常能有艳遇。”长脚说:“我不要艳遇,有了艳遇就拿不到工钱了。”我说:“你可以跟她们在家里捉迷藏,肯定逮不住你。”
小噘嘴说:“你不要欺负长脚了,他刚刚遭受了人生第一次失恋。”我说:“三十岁的人才第一次失恋?”长脚说:“操,讨厌!”小噘嘴说:“长脚爱上了隔壁服装店的女老板,正使劲追呢,人家忽然拎了个小孩在他面前,说是自己的儿子,长脚要娶她还得搭上做小孩的爸爸。”我说:“这不挺好吗?”长脚说:“你看我像是做爸爸的人吗?我得衡量衡量,我没有失恋!”
当时我说,长脚,你就去做这个小孩的爸爸嘛,这件事情很伟大,值得你去做一做,再说你当年被我们抽鸡芭,很可能抽出不孕症呢。长脚就扑过来掐我脖子,三十多岁的男人了,那双手冰凉而细长,搞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后来我们都喝醉了,长脚率先溜到桌子底下。我和小噘嘴呆头呆脑的看着对方,小噘嘴忽然说:“你太不够哥们了,我出了事以后,你都没来看过我。”
我说:“我那时候心肠软,见不得你的样子。你们结婚都没请我嘛。”
“压根就没办喜事,他爹妈不同意。”小噘嘴说,“后来我们去上海治病,再回到厂里一看,你已经跑了。”
“你得原谅我。我呆不下去了。”
“我呀,我知道你那时候喜欢的是白蓝,我还以为你去找她了。”
“我去了。她走了。”
“她去哪里了?”
“外国。”我说。我不想再谈白蓝,我对小噘嘴说:“我那时侯想,要是李光南不肯娶你,我就娶你算了。可惜这混蛋不松口。”
小噘嘴说:“我才不要嫁给你!”说完,她也溜到了桌子底下。
九四年秋天,我收到白蓝的最后一封信,信写得非常简短,好像是电报一样。她说她有一个机会去国外,所以不读研究生了,并声称与我再见。照她以前的脾气,再见之前还会说几句鼓励的话,那次却没有,大概她也觉得这个做法很多余吧。
我想去上海找她,但没抽出时间,那阵子厂里在赶产量,据说是跟外国人签了合同,要是生产不出糖精,就得把我们全都卖到马来西亚去做猪仔。这当然是工人们胡说八道。那年秋天,新车间造好了,环境不错,有程控操作室,有空调和暖气,楼上楼下都有厕所。可是我还得在老车间干活,老车间又脏又破,是给犯了事的工人继续改造的。我早就猜到是这种结果,估计我得改造一辈子了。两个车间一起开足马力,产量指标压得我喘不过气,车间里派了督战队下来,一个干部看守一个工段,我去小便都要打报告。干部还提醒我,少喝点水,争取早日完成产量,为国家创汇。我说:“妈的,你干脆让老子直接尿在反应釜里吧,反正也尝不出有尿。”干部说:“你当你是在演《红高粱》啊?”
上述的干部,一定是男的。我还遇到过一个女干部,四十多岁,长得非常严厉,但其实很怕我们这伙大老粗。我们在干活,她也不能做闲事,只能在车间里踱来踱去,一言不发。我举手要求上厕所,她就很细心地问我:“大解还是小解?”我说:“我要小便!”女干部就对我说:“那你快点回来。”这种话惹得周围的工人哈哈大笑,好像我跟她睡在一起的样子。
我在糖精车间还遇到了魏懿歆,他仍然是个结巴,我还以为他升上去做干部了,结果他告诉我,他也被调过来造糖精了。那个什么机电一体化的大专彻底白读,从此沦为三班工人。我还问他:“你不是会修水泵吗?你怎么也来造糖精了?”魏懿歆说,别别别提了。他结结巴巴说了一串,我才搞明白,原来厂里从各个班组抽调人手,钳工班分配到了一个名额,从生产技术上说,该班组最烂的是歪卵师傅,应该他来上三班,结果糖精车间的干部一听是歪卵,连连摇头,不敢要他。那阵子魏懿歆恰好找了个女朋友,是糖精车间的管理员,于是就把魏懿歆送来造糖精了,和他女朋友一个班次。领导还说,这是照顾他们,让他们二十四小时在一起,要是把他们分在不同的班次上,那就恰好相反,两个人几乎见不到面,相遇在一起的时间得用函数才算得清。
魏懿歆说,路小路我我我比你还倒霉。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说,你你你干了那么多坏事,最后是上三班,我我我什么坏事都没干,最后也是上三班。我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后来我想起我妈讲过的一个故事,说一群刑事犯关在牢里,看见了政治犯被抓了进来,就很高兴。当时我就像个刑事犯,看见魏懿歆这个政治犯,我确实应该高兴才对。
后来魏懿歆和我几乎大祸临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夜班,我连续两个白天睡不着,到了第三天夜班时,我实在顶不住了,把当天产量完成以后,我就想找个地方去睡觉。因为有干部在,我不能去休息室里睡,也不能在车间里睡,就借小便之名跑到货梯下面的原料堆里,那里堆着如山一样的原料包,黑漆漆的,人缩在后面打瞌睡,别人根本找不到。我屁股一着地,眼皮也跟着合上了,完全不顾那地方气味难闻。我本想打个瞌睡就醒过来的,谁知一路做梦,睡得死死的。后来我觉得有人在我身上浇水,顺着脖子流了下去,我就算是个猪,这时候也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有条黑影站在原料包上,正对着我尿尿呢。我大喊一声:“操你妈!”那人吓得半死,怪叫一声,端着鸡芭就跑。我岂能让他跑掉,猛蹿起来,跃过那堆原料包,一把揪住他后颈。这个人就是魏懿歆。
当天魏懿歆还在后道工序出成品,尿急了,就跑出来方便。为了赶产量,他来不及去厕所,就近跑到原料包这里,也是半夜里迷迷糊糊,根本没发现后面还躺着个路小路。这件事本来是值得原谅的,但我当时不这么想,都被人尿在头上了,以后传出去就别混了,人人都可以在我头上尿尿。我大喝一声:“不许走!”顺手揪住魏懿歆的皮带,不让他把鸡芭放回去。当时我并不想打他,我只是要保护现场,他那个暴露在外的鸡芭就是证据。
魏懿歆非常害怕,以为我要行凶,把他阉了。他猛烈地挣扎,并且对着车间大喊救命,里面的人一哄而出,看到这个情景,笑得前仰后合,都快昏过去了。后来,魏懿歆的女朋友扑了过来,为了保护他,她也揪住了皮带,并且用力往后拉。我更不肯松手了,这婆娘很不善,被她拉回去了,一定抵赖得一干二净。当时的情景是:我拉住魏懿歆的皮带,而魏懿歆和他女朋友也拉着皮带,好像拔河一样。在六只手中间,魏懿歆的鸡芭可怜巴巴地垂在那里,三个人似乎都觉得,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去碰它,很不礼貌,所以大家都尽量避免去触动它。周围的工人都笑翻了,活色生香的场面啊,还有人喊加油。
最可笑的事情发生在我松手时。我松手是因为觉得很好笑,我跟他们两个厮打在一起,搞得像是要抢鸡芭,这也太不堪了,我应该让魏懿歆把鸡芭放回去,然后到厂外面去单挑。我松手之前没跟他们打招呼,根据牛顿第一定律,魏懿歆和他女朋友的手产生了猛烈的惯性。一声惨叫之后,魏懿歆捂着下体痛苦地躺在他女朋友的怀里。这件事情是很有教育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不管你是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都要记得牛顿第一定律,那些突然撒手的家伙都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甚至比打一拳更严重。那年我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叫“睾丸挫伤”,假如不是魏懿歆做标本,我简直会以为是“搞完磋商”。
第二天我去保卫科交待问题,我还坚持说这起事故的责任人是魏懿歆的女朋友,我亲眼看见那娘们的手砸在魏懿歆的下体(我对保卫科的人不用“鸡芭”这个词),但大家都在笑,认为我在这种时候还栽赃,脑子不正常。
后来保卫科长找我谈话。这个科长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科长了,原来的科长,据说因为在大会上跟我打架,卖力得过了头,厂长很看不惯他,就把他调走了。新科长对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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