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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华灯初上的甬道默默而行,总算到了方勤之与从者若干人休憩的庭院,枣嵩略一拱手,转身便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二十名持戈甲士回来,喝令甲士们将庭院前后门都把守住了。从者们眼看方勤之去时形貌翩翩、衣冠楚楚,回来时却带了一头一脸的伤势,顿时都起了疑虑;眼看甲士们虎视眈眈,更是惊惶。
有人堆起满脸笑容,向那些甲士们套近乎,却被甲士领抬手一推,仰面朝天摔倒了。其余人待要向方勤之询问,却见他连连挥手,示意众人退开,回屋便沉沉睡去。
从者们面面相觑,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们原先都是方氏商队中人,随着方勤之走南闯北,多少有些见识,虽然惊怕,却强自镇定着,照旧起居如常。
方勤之几乎在踏入自己房中的瞬间,就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全没有注意到部下们的情绪。他与王浚会面的时间并不长,但却从头至尾都游走在生死边缘,可说完全是拿自己的性命去博。其间的情绪之紧绷,精神压力之巨大,早就过了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到了这时候,稍许放松下来,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但他睡的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终究说动了王浚,所以被巨大的成就感所包围着;也可能是因为身在群狼环伺之中,随时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他时不时地从睡眠中惊醒,马上又在疲倦感潮水般侵袭之下睡去。
不知道大概是第几次醒来,夜已经深了。院落里一片黑暗,只有正门外捆着的一支火把明灭不定,将尊奉王浚指令往来巡逻的甲士身影映在墙上。那些影子忽长忽短,仿佛鬼怪般跃动。
大概是在王浚面前说得实在太多,方勤之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他摸索着坐起身,伸手去探床边案几上的水壶。而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立即有人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方勤之。
方勤之不及细想,仰脖喝了下去,忽然噗地喷出半口来。
“什么人?”他压低嗓音喝问。身形虽然不动,但空着的左手极其隐蔽地向后一翻,已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
“元度兄莫惊,是蒋伦蒋序之在此。”说话之人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显然不愿被他人知晓。
方勤之细细端详暗处那人的轮廓,半晌之后才渐渐放松。但他皱着的眉头并未舒展:“蒋中郎如此诡秘来访,实在令方某……咳咳……万一被幽州军现了,岂不是大有妨碍?”
那人赫然正是冀州刺史丁绍派往幽州军中传递军情的高级官员,冀州从事中郎、零陵人蒋伦。他虽着文人宽袍,身形却颇雄伟,端坐时俨然如巍巍巨岩,与通常所见的南方人全不相似。
丁绍在判定石勒贼寇将以大军突袭广宗之后,为了催促幽州、兖州的兵力前来助战,向南北两路大军分别派遣了使者。往兖州军的使者是桓彝,而往幽州军的使者便是蒋伦蒋序之。相比而言,蒋伦的地位远高于桓彝,乃是丁绍赖以为左膀右臂的亲信谋主。令蒋伦奔赴高阳,足以显示丁绍对幽州军的特别重视。
可惜幽州军此番南下,并非为了挟击石勒贼寇,而是为了乘乱占据州郡,因此王浚对蒋伦携来的贼寇动向没有丝毫兴趣。蒋伦抵达高阳之后,也并未获得王浚接见。值得庆幸的是,由于丁绍一向对幽州忍让,王浚也并不特意以丁绍为值得一提的对手。蒋伦虽不得觐见,却被当作贵客相待。
方勤之早在正式求见王浚之前,就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与蒋伦搭上了线。方勤之所谋大事颇需蒋伦相助,因此几番向蒋伦试探,只是这位零陵名士性格谨慎,迟迟没有回应。方勤之倒不曾想到,当自己用尽浑身解数打动了王浚之后,蒋伦会自行找上门来。
却听得蒋伦淡淡道:“请放心。王彭祖此次动用的兵力中,博陵、河间等冀州郡国的土著甚多。我家主公毕竟是冀州刺史,要在其中安插一两个可信的部属,倒还不算难事。何况,元度兄今日大展如簧之舌,一举说服王浚。无论言辞、胆略,都令人万分钦敬,纵使苏秦张仪,恐怕也不过如此了。蒋伦怎能不来恭贺?”
此君怎么会知道自己与王浚密谈的结果?想不到丁叔伦不动声色之间,对幽州势力的渗透已到了这个程度么。方勤之暗中狐疑,他突然觉,此前显然低估了蒋伦。
这个现使得方勤之有些紧张,他披衣而起,端坐到了蒋伦的正对面,沉声道:“既然蒋中郎早就对一切洞若观火,方某敢问一句,吾兄以为此计如何?”
蒋伦哑然失笑:“不到最后,焉知此计究竟如何。何况,代郡行事成败利钝,自有代郡军中诸公绸缪,与我冀州毫无半点干系。我倒想反问元度兄,若贵方的谋划果然成功,北疆必然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代郡从此得势,这于冀州是福是祸?”
听得前半句,方勤之心头的紧张情绪便放松下来。于是他前倾身躯,严肃地道:“吾兄何必想代郡于冀州如何,所谓祸福优劣,只须将我家主公与王彭祖相较即可。我家主公青春盛年,王彭祖垂垂老矣;我家主公乃江左高门嫡脉,王彭祖不过贱婢之子;我家主公文武双全,亲领大军无往不胜,王彭祖只会仰赖胡儿之威;我家主公军功赫赫,尽数取自于匈奴鲜卑,王彭祖的缳刀上,沾的却都是晋人的鲜血;我家主公得东海王殿下厚爱,数月间遂得连番拔,王彭祖骄横跋扈,早就令得中枢不满……”
方勤之略微提高声音,语越来越快:“序之兄不妨继续比较。我家主公与武卫将军丁文浩一同出生入死,转战南北,互为金石至交。丁刺史于武卫将军为叔父,于我家主公亦为叔父,这份情谊,哪里是王彭祖可比?乍闻丁刺史有恙,我家主公舍弃大军所在,轻骑昼夜兼程数百里,只为探望病情,这份诚意,哪里是王彭祖可比?我家主公行事至公,以鹰扬将军之尊,愿为冀州僚属桓彝的扈从,力保他沿途平安……这份担当,又哪里是王彭祖可比?”
方勤之重又放低语气:“叔伦公愿意冀州以北是充满敌意的幽州,还是守望相助的幽州?以序之兄见事之明,难道还有什么疑虑么?”
蒋伦终于微微颔。
他避席起身,向方勤之躬身施礼:“很好。元度兄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明日我便返程,虽不敢确保叔伦公的心意,但代郡若有举措,我会予以配合。”
方勤之深深回礼:“多谢。”
当方勤之抬起头的时候,蒋伦高大的身影在庭院门口一闪即过。他的身材雄壮,但绝不笨拙粗重,脚步更是轻捷如狸猫一般,听不到半点声息。很显然,这位冀州从事中郎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本该严密守把院落正门的两名持戈甲士硬生生对他的出入视若无睹,更证明冀州幕府的深厚潜力,足令方勤之骇然。
好在蒋伦已经明确承诺,冀州无意深入插手北疆的变动,否则,无论方勤之还是在代郡遥控一切的邵续,都要焦头烂额了。
目送着蒋伦远去,方勤之叹了口气。连续两场谈判,使他的精神和**都感到强烈的疲劳,于是打算回榻上继续大睡。
但或许今夜他很难再入睡了。
一个声音突然自方勤之的身后响起:“想不到就连冀州人也和代郡勾结一处。”
方勤之的身形瞬间僵死。
他与蒋伦谈话时,屋里确定并无第三人。那么身后这人何时进来的就简直不可索解了。自己与蒋伦的谈话,他听了多少去?此人什么来路?有何打算?方勤之浑身上下冷汗淋漓,眨眼功夫,衣袍都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滴渗入眼眶,使得双眼**辣地不适。可他甚至不敢抬手擦拭汗水,唯恐这小小的动作都会引起身后那人的敌意。
隔了半晌,身后那人又说了一句:“我已经见过段末波。另外,父亲遣人带话给代郡来人。”
那人说话时吐字略微有些慢,咬字也不是很准,似乎平时并非常说晋人言语的。那一定是鲜卑人……能够直呼段末波之名的鲜卑武人,其父地位极高,能够决定整个部落行止的……方勤之心念急转,立刻明白了此人身份。这不仅没有使他有所放松,反而使他感觉仿佛被食人的猛兽所觊觎,愈紧张了。
“我本以为会由抚军将军来此。”方勤之勉强笑道。
“兄长无须来此,有我就够了。”身后那人缓缓道:“父亲说,大厦将倾,不是一根梁柱能支撑的。我们愿意效忠大晋朝廷,但不必与某一位官员捆绑在一处。父亲还说,6遥不是傻瓜,他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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