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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七初八,连着两日都是暴雨如注,不曾停歇,天气也就一日更比一日凉了下去。住秋阁地势高,往假山下一望,雨水从石阶上流淌而下,如同瀑布,湍流不息。
青竹出门几次,都浑身水淋淋地回来,好似在露天洗了个澡。镜郎总算逮着机会教训他,盯着他喝了三四碗多姜少糖的浓姜茶,美其名曰“为你好”“若是着凉风寒了可麻烦”,直看着青竹辣的眼泪汪汪,满头大汗,这才哈哈大笑着罢休。
青竹肚里好笑,面上却还是委屈极了,把镜郎按在怀里,亲了他好一会儿,直让他尝够了老姜的滋味,这才罢休。
到了初九日,天色依然阴沉,几乎能拧出水来,尤其寒风大作,镜郎被一大早叫醒,就犯了旧日脾气,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又是嫌这又是嫌那,青竹好说歹说地又亲又抱,又哄又劝,脸上还挨了几下子,这才同王默一起把他拖了起来,换了衣裳。
“不穿这件蓝的。”镜郎梳洗过后,一手撑着下巴,坐着让王默替他梳头,一面挑剔着青竹取出来的绸缎衣裳,“不,青的也不要。今天是好日子,换那件暗红的来,戴那块羊脂玉的坠子,对,金丝璎珞的那个。”
金银丝线打出来的珠络,网住了浑圆一块,阳刻“喜上眉梢”的白玉,在阴雨天气,和着衣摆上金线绣出来的大朵蟹爪菊,十分晃眼。
与之相配,盘发的也择了一支扁长的金簪,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錾的是卷云纹的花样,只是顶上以金丝缠绕,环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南珠,隐隐闪着蓝光,犹如花蕊。
也亏得他年纪小,颜色好,这样一身金银锦绣,不显俗气,京城锦绣堆里长出来,粉雕玉琢的王孙公子,就该如此招摇。
“公子不是一直嫌这金的晃眼么?”青竹半跪下去,给镜郎系玉佩,笑着揶揄,镜郎摇头晃脑地,坐也没个坐相,笑嘻嘻道:“你不懂,今儿啊,我就是要去晃人眼睛去的……哎,可惜不是女装,不然,戴上那一套赤金红宝牡丹凤凰的头面,才叫亮堂呢。”
王默为他调整了一下发髻上的簪子,深以为意:“……晚上都不必点蜡烛了。”
他难得的敏捷俏皮,逗得镜郎和青竹都哈哈大笑起来。
重阳节,登高,赏秋,饮酒,吃重阳糕,天下皆如此,南方还有放纸鸢的习俗,终究因天公不作美而作罢,遍插茱萸也是应有之意,就连镜郎也在襟口别了一支茱萸,以应节气。
原本姜令望还要在衙署摆酒,宴请扬州城内老人,以示亲民敬老之意,要晚些动身,只是他心尖尖上的姜烈云要去登高,赏景,还要去寻陌生的老和尚看病,他怎么能不全程相陪呢?
镜郎等着上马车,远远往前一看,姜令望对着姜烈云,一副二十四孝的殷切模样,又是捏手,又是摸脸,依稀还能听见“该穿那件斗篷来,脸冻得这样凉”“茶果可预备好了”“今早药可吃了”,直让人听得牙酸,他正忍不住要抓了青竹,要暗暗骂两句,谁料新安一眼望中了他,还带着满脸的怒气,强行把青竹挤开了,吩咐了一句:“我同阿纪一道去。”
原本是他带着寒露和青竹两个,王默做个车夫,如今新安挤了过来,如何能与小厮同车。镜郎在心里叹了口气,挥一挥手:“姨母的车架空着,你们商量一下,怎么去吧。”又赶紧悄声安抚新安:“大节庆的,举家同游,九姨面上怎么这样不好?”
话音刚落,心里也有些好笑——实在想不到,他也有这样为人打圆场的时候。
新安深深吐纳几口气,倏然也是摇头失笑,同镜郎一道上了马车,过不片刻,车轮辚辚转动,往城外去了,镜郎见她吃了几杯茶,心绪平复,这才问起缘由:“可是广平姨母不愿意……”
“还被你猜中了……她啊,一心就觉着是姜氏母子的错,要么,就是姜氏一人所为,甚至连那贱皮贱骨的小兔崽子都不想追究!”
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什么公主仪态了,市井粗话,张口就来:“什么养在自己膝下多年,向来恭敬,以她为母,还是小孩子家……我呸!她瞎了眼了,连自己身边那个珍珠,对,就是新补来的那个小丫头,早就上了姜烈云的床都不知道,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怪不得院子里那么多乌糟东西……还说,这是驸马为她特意选的床榻,舍不得一把火……”
“她一贯胆小,就因为琼林宴上偷偷看了一眼姜令望,就跑去求母妃……竟是鬼迷了心窍,连公主府都不要了,非要远嫁!我早就同她说了,这男人眼神不正,看似恭敬,实则桀骜自私,就算她非要嫁人,非要生子,也不必同他一起,怎么能靠一眼就定了终身?”
“那男人有什么好!无非是生了张白净斯文面皮,狼心狗肺的东西,同着其他女人来谋夺她的产业性命,不是帮凶,就是默许!怎么能做梦期待他回心转意,洗心革面!”
新安心绪激荡之下,神情恍惚,竟不管不顾,和盘托出,说漏了嘴:“我说姜令望一死,她便自由了,也不用守着什么寡居的规矩,也大可不再改嫁,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想要儿女养老送终,抱养几个聪明漂亮又听话的孤儿不好么?就他姜家的血脉金贵?一个病秧子,当成什么宝了!我带她去庐山,去桃花源,静养身子……她竟然不肯。究竟为什么不肯和我走……从前不肯,如今,也不肯……”
话里话外都透着古怪,好歹新安说了几句,意识到有些不对,先自收了口,端起茶来干咽了几口,掩饰一番。
镜郎也就装出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劝道:“世上有女子如阿娘般飞扬自我,有女子如您一般坚韧直率,有如寅娘姐姐般百折不挠、顶立门户的,那自然也又如菟丝花一般,只愿意婉转委身于男人……到底也不能算八姨的错。”
“她到底才是苦主,姜大人是她夫婿,又是本地主官,在这个赈灾秋收的节骨眼儿上,确实动他不得。”
“小滑头,还和你九姨提这什么正事不正事的?”
新安捏着绢子,使劲儿扇了扇风,因为恼怒,脸颊热得绯红,发髻上的双凤衔珠步摇一甩一甩的,看得镜郎胆战心惊,往旁边挪了挪,以免被摔个正着,急忙识趣地换了话题:“不过姜氏母子,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主谋了……八姨说了怎么处置没有?”
新安摇了摇头:“就明瑟那个软糯性子,能说出什么喊打喊杀的话来?不过她身边那个琉璃,倒还算会说话,劝了她两句,还是给了句准话,‘此生不愿再见姜氏母子的面儿,也不想听到与他们有关的任何消息,按律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镜郎眨了眨眼,已经觉得这话里颇有玄机,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静道:“别的不说,单谋杀公主一条……就是凌迟啊。”
“凌迟也太便宜她!”新安嘴上说着厌烦广平的性子,实际上以她当仁不让的脾气,早就已经越俎代庖,有了决断,“一死了之,哪有这么便宜,活剐了又怎么样,死了就没了,就是要让她吊着一条命,活受罪!”
镜郎轻声道:“听说,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最害怕的事情成真。”
“姜氏最宝贝的,不就是那个病秧子儿子么?”
或许还有她的亲弟弟。
新安想象了一番事成后的场面,颇为扬眉吐气,重重地一捶小桌面,又对镜郎道:“阿纪,你这事办得好,姨母念你的情呢,到时候抓住姜氏母子,钳制住了姜令望……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如此这般,终于劝得新安放下一脸怒气,换上了笑脸。
捺山不过百来丈高度,一路如何赏花赏景,不消多提,天穹虽然阴云密布,没了烈日照耀,却也格外清爽宜人。只有广平告了体乏,走到一半,就由新安及侍女陪着,先去庆慧寺休息了,姜令望例行公事地问候了几句,也不忘叫上自己身边的小厮跟着去,却不是为陪着她,而是因为听了姜夫人的一句“须得早早地排起队来,云哥儿去了便能诊脉,别耽误了回城的时辰”。
镜郎远远缀在队伍最后,听着便觉好笑。
下山与上山,走得又不是同一条道路,听得姜夫人絮絮介绍:“这是寺中僧人、信众苦修之路,每日便是由此上山挑下清泉水……”
远远的,便闻见一股清苦幽微的菊花香气,镜郎精神一振,极目远望,青红交加的枫林掩映着数百亩沙田药草,尽头处,一片金红相间的菊花,花开如海,随着山风微微荡起涟漪。
庆慧寺山门掩映在百年古树之下,就连匾额也小小窄窄,尘痕斑驳。因这一日多有官宦家的女眷在,看不见青壮的僧人身影,只有两个五六岁的小沙弥持着笤帚,将门前阶下的银杏叶扫出沙沙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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