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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庾清随着小菊,来到兄长住处。
庾渊所住,乃是一幢由三层木架搭构而成的楼阁。这楼阁亦是当年庾期亲手所建,在全府之中为最高,站在第三层的楼顶眺望,隐隐约约,犹能看见远处的长江江面。
对于这小楼,庾清并不陌生。在他三岁之后,十五岁之前,他一直都与庾渊一起住在这小楼之中。因为难产的缘由,母亲庾桓氏一直认为他是天煞孤星转世投胎,生来便要克死家人,一向不给他好面孔看,然而作为长兄,庾渊对待这不讨母亲欢心的兄弟,却疼爱有佳。
三岁之前,他的住处都不过是紧挨着奶娘卧房的一间小屋,直到三岁时被庾渊带到这小楼中玩,入暮临别时,不禁依依不舍,还大闹大哭了一场。母亲叫奶娘抱他走,孰料当时年仅五岁的庾渊竟拉住了他,正色道:“这房子太大,我一个人住正嫌冷清,就让兄弟和我同住吧。”
庾渊是天生英才,睿智聪颖不让父亲,想来也只有他,在那么小的年岁,便晓得这“冷清”二字,是何意思。
他既开口,庾桓氏便不敢拂逆,更何况庾期在旁,也是推波助澜,遂只是狠狠地瞪了庾清两眼,又对奶娘道:“你仔细些,少爷若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原来在这府中,在母亲心中,只有兄长才配得起那‘少爷’二字,而我又是什么?”庾清长叹一声,或许他竟连替补也算不上,只不过是这家里吃白饭的闲人一个吧。
后来,少爷就果真出了差错。
少小的男孩子,总是免不了贪玩调皮,就在他搬来的第三年冬天,两人趁着家人不备,去荷花池旁玩水,一个不慎,他从池上的木桥掉入池中。
那池水虽未结冰,但却冷寒难耐。庾渊年小力弱,为了拉他上来,也只得下到池中从后推他。
终于还是惊动了仆从。当两个孩子都被捞起时,二人浑身上下早被冻僵,庾桓氏狠狠地抽了他两个耳光,罚他跪在户庭之中,不得前去烤火。
还记得母亲带着大队人马方走,兄长便只穿着件单薄衣衫,和奶娘一并搬来了火盆,也为他换上干衣。听闻母亲不许他进屋烤火,庾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这容易得很。”当下坐在了他的旁边,而那火盆,就摆在二人之间。
奶娘慌了神,然而劝不回转,只得去告知了庾桓氏。庾桓氏终究是执拗不过长子,便破例放了他一马。可是兄长那少爷的身子经此一番折腾,到底是承受不住,自此,便留下了那久咳不愈的病根。
这么想来,自己恐怕真的是命犯白虎吧。
庾清心头微微一紧,也难怪父亲去世甚早,而父亲尸骨未寒,母亲便怕他对旁人再有不利,终于不顾庾渊阻挠,要他搬去了别院,甚至连他踏入这小楼的权利,也一并剥夺。
已经十一年了啊,他再没有进到这楼中。倘若不是如今母亲病重,兄长当家,恐怕他还是难以企及丝毫。
缓缓地踏上楼梯,随着一步一步的落下,那“吱枝呀呀”的声音,仿佛又带他回到童年,心中原本的冰冷,在那股暖流的冲击下,慢慢融化。
直到最后一阶。
顶阁,屋中只在一隅点着一盏油灯,映得昏黄一片。
庾渊依旧是躺坐在窗棂上,脸面向外,静静不动。窗户大敞,寒风萧萧,吹得他头发散乱,外边零星地飘着雪花,随着风吹入室,几片粘连在他身上,慢慢消逝,终成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庾渊左手已经垂在窗侧,手上持着一把打开的折扇。庾清正欲上前叫他,就听身侧小菊低声斥责另一丫鬟:“你糊涂了?少爷有寒症在身,你还拿扇子给他?”那丫鬟颇是委屈,只知低着头辨道:“不是我拿的。少爷久候二少爷不至,便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这折扇坐在窗旁看……”
正说间,忽听“啪”的一声,那扇子竟而掉落在地。三人都是一惊,这才发现,庾渊太过操劳,早已睡熟过去。
折扇正面在上,看得清楚,上边赋有一首诗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那字迹娟秀,显见出自女子手笔。
庾清不禁心头微微泛酸。这首诗他自然识得,这诗出自《诗经·邶风·北风》的前四句,初看如同情诗,其实不然。还记得后两句,应是:“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是在问询对方为何仍在迟疑不决,倘或再行耽搁,更难逃亡。
他若猜得不错,这折扇,应是两年多前,冬水与庾渊相约私奔时所用。
“可是你既已走了,又为何辜负了她,独自回还?”庾清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前行几步,只见庾渊睡梦之中,嘴角含笑,犹似回到当年那段绮丽的时光。
“竟然还笑得出来么?”庾清又添了几许怒意,蓦然间脑海现出一个主意,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倘若此时推他一把,凭这三层楼的高度和楼下的假山,他是必死无疑。”
、奇、自然,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到底还是顾念旧谊,下不了手。
、书、“哥哥,此处危险,快些醒来吧。”他伸手握住庾渊手腕,却觉他肌理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力道,震得自己虎口隐隐作疼。然而只这一握间,他心中又情不自禁,有些难过: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竟是瘦成了这般情形,在江北,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网、“清弟,你来了。”方才的那一触,已然唤醒了庾渊,他微睁双目盯向庾清,目光清澄如水,丝毫看不出小憩后应有的迷乱。
略整衣衫,庾渊立起身子,左右丫鬟随即拾起地上的折扇递到他手上,继而又合拢大敞的木窗,屋内油灯顿时为之增亮不少。
“坐吧。”庾渊示意丫鬟退出房间,而后伸手一指桌旁的圆凳,然而庾清却仍站立不动,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伙人的事情,我尽知了。你有什么话说?”
庾渊满目苍凉,只摇了摇头,道:“我若请家法惩你,你怨不怨我?”
“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庾清凛然依旧,不肯有分毫地低头。果然犹是那性情中人呐,庾渊心头一宽,复问道:“清弟,可这是为什么呢?你对我不满,这也罢了,你若要砸的话,我这楼里的东西,任你去砸,但玉宇阁是父亲的心血,万万不该拿它出气啊。”
庾清冷笑道:“你如今怎地又这么大方起来?砸了你这楼里的物什,依兄长养尊处优的性子,却要怎生住得?还不是难享清苦,只怕要搬去皇宫,方好下榻。”这句话自从庾渊回来那天开始,他便一直想说,然而碍于人前人后,彼此总要留三分体面,故而满心抑郁只得压在心底,如今终可说出,只觉酣畅淋漓,好生痛快。
“原来,你是为她来打抱不平的。”庾渊凄然一笑,是啊,怎会想不到,这兄弟一向都是好侠义精神的,“清弟啊,你当真是如此地小觑……小觑你的兄长么?”他背过身去,但见方才那夜幕之中映着月色的长江江面,早换作了天水一青的窗纱,偶有鸽影掠过,却因再没米粒喂食,便不停留。
原来即便是这鸽子,也熬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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