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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想,便也收了方才的不耐烦。但听得那头目兀自说道:“你莫欺我是个粗人,食不厌精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冬天须得进补,瓦罐煨汤中要有上好的雪梨;红菜薹以武昌洪山宝通寺旁所长最佳,须得二八少女亲手折下;叉烧的肉质要精选,最好用一品……一品……一品……”
“难为他生生将这一场段话背将出来,”庾渊心中不禁好笑,“那背后之人非但是饮食行家,恐怕还是位饱学之士。这头目本应是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粗犷汉子,平日说话,三句里没个脏字,只怕就要浑身上下不自在。如今背这么一大段术词,难怪听来别扭得很。”
那头目犹自与“一品……”纠缠不清,见庾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明白已出了丑,但饶是急得脸面通红如茄,终究脑海中还是空白一片,当真打死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到底还是他手下一名小喽罗记性好些,为老大着急上火的同时,一不留神,那头目苦寻不得的答案便自他嘴角滑出:“一品梅。”
“咳,可不是,一品梅!妈的!”那头目如受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情不自禁,还是骂出一句脏话。
“噢,是一品梅。”庾渊作恍然大悟状,与尚被小混混反背双手的郝掌柜相视一笑。他诚心要看那头目出丑,遂追问道:“不知这‘一品梅’,是指何处呢?”
那头目脸色红得发紫,狠狠瞪向身边诸人,似乎旁边的手下便是那圈中待宰之畜,身上标着何处为“一品梅”一般。
双方正僵持不下,庾福已自外风风火火地跑回,他满脸通红,比起那头目的满脸酱紫色,亦不遑多让,显见这一趟路程跑来跑去,并不轻松。他俯在庾渊耳畔低语了几声,庾渊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一凉:庾福所言,无疑印证了他最坏的预感——过年的缘故,衙门空空荡荡,庾清更是将仅余的几名军士邀去了秦淮河畔喝花酒。
想不到啊,这唯一的亲兄弟,对自己的成见竟有如此之深。然而在两年多前,兄弟二人之间,还没有闹到如此境地,难道真是这家财之争,让他六亲不认么?可是在他心中,庾清应是较自己更似性情中人才对啊。看来此番回来,万事比他想象,还要棘手许多。
他心中稍乱,已无意再与这无赖头目缠斗下去,便轻咳了几声,朗声道:“这位英雄,敢问一句,请你来此之人,相貌是否与我相似呢?”
听他此问,那头目才注意到这点,难怪觉得这少东家甚是眼熟,原来是如此。只是那托他前来之人既与这少东家有此渊源,又何必拆自家人的台?
庾渊看他犹豫,正中下怀,便一抱拳,道:“还请英雄勿要笑话。那人是我二弟,此系在下家事,英雄倘无旁事,就请回吧。”
看他一本正经地给出闭门羹,那头目只觉脸面上有些挂不住,遂腆着肚子,竟赖坐在了那紫檀圆桌上,冷笑道:“你们当爷是什么,吆之则来,呼之则去么?爷可没这兴致陪你们兄弟玩过家家。”
他此言一出,手下们顿时哄笑起来,各种侮辱言辞,随即向庾渊抛来。这时郝掌柜早已抽个时机挣脱了那几名混混,站在庾渊身旁,听那些混混满口的污言秽语,心知这少东家因自幼体弱,最为忌讳旁人说自己带脂粉气,眼下这群混混口不择言,实在是犯了大忌。
郝掌柜一撸袖子,便欲上前理论,孰料却被庾渊单手拦下。
庾渊笑道:“郝掌柜,您这一把身子骨上去,只怕吃不消呢,这种差事,还是留给我们小一辈吧。”言罢,早大步上前,依旧是单掌按向那紫檀桌面,若即若离。
“少爷,他们太凶悍,您别……”郝掌柜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生怕这少东家自幼养尊处优惯了,不识眼前态势便盲目对那恶霸发作,免不得自讨苦吃。
但见庾渊依旧是缓缓说道:“这位英雄,这紫檀桌子是家严生前最为心爱之物,恐怕是坐不得的。”话声未落,就见那头目全身一震,已自桌上前跌下来。这一下猝不及防,那头目还来不及稳住身形,只觉双膝剧痛,眼泪险些掉下。待缓过神时,才发觉自己俨然竟是趴跪在面前那男子脚旁,委实狼狈不堪。
两畔的喽罗手忙脚乱,扶那头目站起身,然而方才的前冲之势终究是伤了膑骨,那头目一瘸一拐,只疑那桌子果然有鬼,半分也不敢停留,当即招呼众人速速撤走。
看着那凶神恶煞转瞬间变作了拐子,郝掌柜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请教庾渊,却听那厢庾福问道:“少爷,‘一品梅’究竟是什么?”他在玉宇阁中仅当了半年不到的跑堂,平日见到管厨房的大师傅连大气也不敢出,自然不晓得这些行话。
庾渊展颜一笑,道:“你想看么?这容易得很。”旋即深吸口气,对已被搀到门口的混混头目高声叫道:“英雄请留步。”
那头目被这一声叫又是吓得打了个哆嗦,他这时已草木皆兵,生怕这玉宇阁中的“魂魄”还不肯放过自己,镇静许久,方回过头来,强笑道:“东家有何指教?”
庾渊笑道:“不敢妄谈指教,只是想确认件事,英雄还请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就好。”
那头目被唬得怕了,当真言听计从。就听庾渊又道:“家严生前脾气古怪,天下尽闻,倘若方才有何得罪之处,还望英雄海涵。”
毫无疑问,这句话非但没有起到半分安抚之效,反而是让那头目愈加地噤若寒蝉。他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反反复复,只是默念要那“魂魄”千万海涵,可莫要在晚上来找自家麻烦。
庾渊续道:“这位英雄,你一进来便毁坏我玉宇阁这许多器具,依照五行而言,金克木,火克金,想来身上是金气过盛,而火气偏弱。”
那头目不懂五行生克,听罢这句话,只觉那少东家是满嘴胡诌,浑无边际。自己雷霆脾气,怎么会是火气偏弱?而金气,那该是多么宝贝的东西,过盛又有何不好。
左思右想,终于明白过来:这少东家是不好名言要自己赔偿那几张桌子的损失,才变着法子说什么“金气过盛”,实则是要自己破费。无奈之下,只得低声吩咐了左右几句,立时有人捧着一兜子散碎银两,恭恭敬敬地放到那张紫檀圆桌上。
“真他妈晦气,小年还没过完就破费,今年肯定是霉云当头。”那头目满肚子火气,却不敢发泄,只是烧得眼珠几欲爆出眼眶,脑门上的青筋也是条条缕缕,甚是清楚。
他自动送钱上门,这一点倒是出乎庾渊意料,他强忍大笑,继续一本正经地编着那“五行论”:“家严醉心于木雕,是以最见不得金气,方才那一推,恐怕已伤及英雄内腑五脏。五脏之中,肺脏属金……”
“你是说……他……他……他竟伤了我的肺么?”这段话再晦涩难懂,但关系自身安危,那头目还是骤然间清醒过来,霎那间,背后起了一溜冷汗。
庾渊面现为难,思筹良久,才喃喃道:“这……鬼神之事,谁也不敢断言。英雄莫要着急,只需伸手沿着脊骨上探,数到第二、三节肋骨与脊骨相接处……”
那头目当即照办,只是心慌意乱,摸了良久,才到位置。庾渊见他慌张,不由得忍俊不禁,悄声对庾福道:“瞧见了?那便是里脊。”
庾福一愣,转念之下,才晓得少爷这番用意:原来庾渊声东击西,竟是将那头目比作猪彘,来教他何谓之“一品梅”。
“摸到了,然后呢?”那头目等得不自耐烦,壮着胆子催了一声,声音之中都是颤抖,可见心中怕甚。
庾渊轻咳两声以掩浅笑,续道:“左手向左再偏二寸半……好,就是此处。”那后半句“就是此处”,却是对庾福说的。
“此处、此处如何?”那头目连抓带按,都没觉出这块“一品梅”有何不妥,心里恍如有着十五个提桶正在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庾渊佯装出一派关心,道:“那么,这一……这处定是觉不出丝毫异样了?”他心中得意之下,险些说出“一品梅”三字,幸得及时改口,才未穿帮。
“是又如何?”那头目几近狂吼,但身后这人说不定真能保住自己性命,是以虽被庾渊那缓缓的声调几乎逼疯,还是强压着心头怒火。
庾渊微微一笑,道:“具体怎样,还要看家严心情。倘若动了真怒,只怕君之性命,不出左近一旬;但若适逢家严心情欢畅,活上个千秋万载,倒也不成问题。奉劝英雄还是多行善事为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说得甚为阴损,不但暗暗将那头目骂做王八乌龟,更是害得他自此一旬之中,寝难安,食难宁;不过虽害了这一人,却除去建康一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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