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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从衬衣兜里掏出一个折叠钱包,从失去光泽的钱夹底下抽出两张二十元的纸币递过去。
“三十太少了,”他说,“收下这四十元,还有我的道歉。你干得很不错。上个星期我过得太糟了。”他想,你什么都不知道,伙计。
塞缪尔·罗艾明显地松了口气,接过钱说:“兄弟,没问题。一点儿不开玩笑,你的脑袋长得真不错。如果你不是迈克尔的话,就没有人是迈克尔了。”
“除了迈克尔本人之外。”名叫戴尔的顾客说。三个黑人互相对视着点了点头,然后开怀大笑起来。诺曼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结果掉这三个黑人,但他只是和他们一起点着头大笑一气。新来的顾客把情况改变了。现在他需要更加小心才是。他仍然笑着走了出来。
有三个黑人少年正靠在“加速度”旁边的栏杆上,他们没有搞车,可能是觉得这车太破了,不值得动手。他们饶有兴趣地盯着诺曼苍白的光头,然后彼此看了一眼,翻翻眼珠。三个男孩都在无忧无虑的十四五岁上下,中间的一个开口说道:“你是在看我吗?”那口气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罗伯·迪尼路。诺曼仿佛觉察到这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好像其他两个人完全不存在。这个男孩很快得出结论,他对迪尼路的模仿还得再练练,于是便主动放弃了。
诺曼钻进刚刚洗净的偷来的汽车驶走了。他向市中心开了六个街区,进入一个名叫“山姆,再来”的旧衣店。店里几个闲逛的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没关系,诺曼不在乎被人看,如果吸引他们的是他新理的光头,那就更不成问题。这些人注意的是他的脑袋,他离开这里五分钟后他们就会丝毫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他在这里找到一件摩托夹克,上面的饰钉、拉锁和小银链子闪闪发光,从衣架上拿下来时哗啦哗啦乱响一气。店员张口就要240元,等他看到令人畏惧的刚剃的光头下似幽灵般的眼睛,又改口说是180元,加税。如果诺曼砍价,他还可以再低一些,但是诺曼没有还价。他累极了,脑袋嘭嘭直跳,只想回旅馆去睡觉。他想一觉睡到明天。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因为明天将是一个繁忙的日子。
回去的路上他又停了两次车。第一次是在一家卖各类机械装备的商店,他买了一辆没有马达的旧轮椅,折起来刚好能放进“加速度”的行李箱里面。之后他又去了妇女文化中心博物馆,花6元钱买了一张门票,既没参观展品,也没去礼堂听那里正在举行的关于自然分娩法的讨论会,只是在礼品店迅速地转了一圈,很快便离开了。
回到白石旅馆,他没向任何人打听那个长着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孩儿,而是直接上楼了。处于目前的状态下,他甚至不敢让自己去要一杯苏打水。新剃的脑袋里好像有个铁匠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眼睛在眼眶里跳动,牙齿钻心地疼痛,下巴骨阵阵抽动。最糟糕的是,他的神智如同感恩节游行中的花车一样在上下飘浮,游离于身体之外,仿佛系于一根脆弱的丝线,随时可能会断开。他必须立即躺下睡觉。·也许一觉之后他会恢复到正常的神智。至于那位金发女孩儿,最好的行动方案就是对她实施恐吓。这是一张秘密王牌,只有到绝对必要时才能打出来。这是紧急情况下采取的紧急措施。
星期五下午四点,诺曼倒头便睡。他的太阳穴不再像酒醉时那样抽搐,而是头疼起来。这头疼已经成为他的专利,每当拼命干活时便会发作。自从罗丝离家出走,他的毒品案被破获后,一周犯两次已经很正常。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止不住地流鼻涕,天花板上那些奇怪的、蜿蜒曲折的线条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他头疼得好像脑子里有个狂暴的胎儿拼命要挣扎出来。他无法可想,只有蹲下来,静候发作过去。这样从一次发作到另一次,好像一个人在踩着踏脚石一步一步过河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这种束手无策的忍耐引出他心底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却不能使他摆脱无情的痛苦。诺曼不再顾及它了,他用手在头顶上来回磨擦着,光滑的头皮似乎不属于他自己,倒像是在摸刚打过蜡的汽车前盖。
“我是谁?”他向空空的房间发问,“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在干什么?我到底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答案,就已经昏睡过去。疼痛像一个不肯离去的坏小子,伴着他在无梦的深渊中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诺曼最终把它甩掉了。他的头歪向枕头一边,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流过脸颊,枕头上弄湿了一大片。他开始大声打鼾。
十二个小时之后,星期六早晨四点,诺曼一觉醒来,头痛已经消失了。他觉得精神饱满,精力充沛,正像每次头疼发作过去时的感觉一样。他坐起身,把脚放在地板上,看着窗外阴郁的世界。鸽群站在墙沿上,睡梦中还在互相喁喁细语。他毫不怀疑,新的一天将是大结局的日子,很可能也是他自己结局到来的一天,但这算不了什么。他将再也不会头痛了,永远不会再发了,仅仅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它是一桩公平交易。
房间对面,新买来的那件摩托夹克挂在椅背上,像一个没有脑袋的黑色幽灵。
早点儿醒来,罗丝。他几乎是在温馨地遐想着,亲爱的,早点儿醒来吧,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今天应该是你最漂亮的一天,因为你将最后一次展露容颜。
2
星期六早晨四点刚过几分,罗西便醒来了,她惊恐地摸索着床边的台灯,相信诺曼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能闻到他的香水味儿。
她惊慌失措地打开台灯,匆忙间差点儿把台灯碰翻到地板上。台灯的底座悬在半空,但终于还是被打开了,她的恐俱也很快消散。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小巧玲珑,干净整齐,而且布置得有条有理。房间里惟一的气味儿是她自己的皮肤散发出的、带有卧室特有的那种温暖的香气。这里只有她……当然,还有“罗丝·麦德”。但罗丝·麦德正安全地锁在壁柜里,她可以肯定它仍然在那儿,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遥望着山下神庙的废墟。
她一边起床一边想:我一直在梦见他,我又做了一个关于诺曼的噩梦,所以才会惊醒过来。
她把台灯放回床头柜上,灯罩叮当作响。罗西举起台灯来看了看。奇怪,你怎么才能记住——
那些你必须记住的东西。
她是怎么弄到这件饰物的?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油画上的女人戴着的那样东西,所以她才从比尔的店里买来的吗?她不知道。真麻烦。你怎么才能忘记——
那些你必须忘记的东西。
例如这一件?
罗西拿起了臂环,它像金子一样沉,但很可能只是镀金的合金材料,透过它看房间,就像是从望远镜里往外看。
这时,梦中的情节断断续续浮现出来,她明白了这梦完全与诺曼无关。是比尔。他们骑在他的摩托车上,但他不是带她去湖边的野餐营地,而是从一条小路下去,弯弯曲曲,越走越深,最后进入了一座可怕的枯萎的小树林。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树结满了玫瑰红色的果实,颜色就像罗丝·麦德的古典短裙。
“噢,多棒的一道开胃菜呀!”比尔兴奋地喊了起来。他跳下摩托车,冲向那棵大树。“我听说过这些果实,吃一粒能预知未来,吃两粒能长生不老!”
梦境正是从这里开始,从令人不安跨入了真正的噩梦之中。她知道树上的果实并没有神奇的魔力,而是有剧毒,她向他跑去,想在他开始咬那诱人的果实前拦住他。比尔却不相信,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轻轻地拥抱一下,然后说:“罗西,别犯傻了——我认识石榴,这不是石榴。”
正在这时她醒来了,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脑子里浮现的不是比尔,而是诺曼……仿佛诺曼就躺在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张床上,正在想着她。想到这里,罗西双臂交叉在胸前,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他太有可能这么做了。她把管环放回到桌上,冲进浴室,拧开了淋浴喷头。
关于比尔和剧毒果实的恼人的噩梦,她在哪里和怎么弄到那个臂环的问题,她对那幅画的复杂感情,买到手以后,却不为它安装镜框,又像隐藏一个秘密一样把它藏进了壁柜中……所有这些事都在一个更强烈、更直接的事件下变得黯然失色了:她的约会。约会就在今天,她一想起来就异常兴奋。她既害怕又快乐,而更多的是好奇。这是她的约会。不,他们的约会。
假如他根本就不来呢?心中一个声音在不祥地低语着。你知道,这也可能完全是个玩笑,你也可能会把他吓跑。
罗西迈步进入了水中,才发现她还穿着内裤。
她弯腰脱下内裤,喃喃地说:“他会来的。没事儿,他会来的。我知道他会。”
当她钻到喷头下,伸手去摸洗发液时,一个声音——这次是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低低地发出回声:“兽类之间会互相撕咬。”
“什么?你说什么?”罗西手里拿着洗发水,僵住了。她觉得恐怖,但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方。
什么也没有。她甚至不能确切记得她刚才想的是什么,只知道它与那幅该死的油画有关。这幅油画已经深入她的脑海,就像在一首歌曲中无法忘掉合唱部分一样。罗西往头发上涂满泡沫时,突然决定把这幅油画扔掉。于是她觉得好过多了,就像戒掉了吸烟或午餐喝酒之类的不良嗜好一样。走出浴室时,她已经哼起了歌儿。
3
比尔没有用迟到来折磨她。罗西已经将一把餐椅拿过来放在了窗前,以便能够看见他。淋浴后又过了整整三个小时,她已经坐在窗前了。八点二十五分,一辆后架上夹着一只微型冰箱的摩托车开进了楼前空地。驾驶员戴着硕大的蓝色头盔,从她的角度碰巧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这是他。她已经熟悉了他那宽阔的肩膀的轮廓。他又轰了一下油门,然后关掉了马达,用皮靴后跟踢了下脚撑。他抬起腿,大腿的线条透过褪色的牛仔裤清晰可见。罗西感到一阵羞怯,明白无误的欲念引起了一阵战栗,她想:这一切正是我今晚入睡前想要得到的东西,它正是我所梦想的,如果我真的幸运的话,我将会得到他。
她想在这里等着他上来,就像一个在父母舒适的家里等待着舞会男伴的姑娘。这男孩从他父母刚刚擦洗并打过蜡的汽车中走出来,脸上藏着诡秘的微笑,在门口不自然地整理着领带或者拉一拉皮带,而她会在他到了之后还让他等上一会儿,让他透过卧室的窗帘看她换上无背带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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