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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正在掩鼻思量,门&ldo;吱呀&rdo;一响,一个背着书包的枯瘦少年走了进来。他穿一套海蓝色的袖口和领口镶着白道的校服,戴副眼镜。他一进来就奔里屋去了。陈青听见他说,爸,我闻着鱼味了。接着,那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哦,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有人不要钱给咱做晚饭,鱼和菜都是她自带的!说完,他重重地吐了一口痰。男孩说,我来给我妈擦身子,你去倒屎去吧。陈青已然明白,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主人看上去是个出苦力的,男孩在上学,女主人瘫痪在床。
虽然她并没有沾手屎尿,可陈青拈起勺子为鲫鱼豆腐尝试咸淡前,还是下意识地反复洗了洗手。菜的咸淡适宜,而汤汁还需要再熬掉一些。她在盖上锅盖后,发现了窗台上横着只苍蝇拍,就把灯打开,&ldo;啪啪&rdo;地拍起了苍蝇。大约一刻钟后,满地都是苍蝇的尸骸,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都窜到天棚去了。陈青打扫干净死蝇,又拖了一遍地,然后用肥皂把手仔细地洗了一遍,再次去掀锅盖。鲫鱼豆腐已经恰到好处了,锅底汪着一小圈辱色的汁液,鲜味丝丝缕缕地飘拂而出。陈青盛出她的主打菜,刷了锅,爆炒了肉丝芦笋,然后又素炒了香菇油菜,将煤气灶的火关掉。陈青看着这三个色香味俱全的菜,无限满足。男人大约知道饭菜已妥了,他走进厨房,感慨地对陈青说,这厨房干净了,菜味也这么好闻,我已有八年没有闻过这么香的菜了!陈青说,我做的菜也不知对不对你的口味?男人说,我从不挑食,有口饭吃着就香!他指了指放在碗橱上的凉皮,说,你把它也做了吧。陈青正想凑足四个菜,所以她很痛快地点着头说,没问题,三分钟就好。她将凉皮取出,用清水冲了一下,放到案板上切成条,摆到一块花盘中,切了些蒜末、香菜末和黄瓜丝铺上,搁上盐,淋了芝麻油和少许的醋,轻轻搅拌着,一盘颤颤跃动的凉皮就清慡脱俗地出现了。
开餐前,男人先是将每道菜各夹了一些,放到一只碗里,然后进了西南向的屋子。陈青明白,他这是给老婆喂饭去了。想来那女人吃东西极慢,大约半小时后,男人才出来,碗里的菜所剩无几了。在他喂饭期间,陈青听不见哼唷声了,而是一个人吃着香东西时发出的响亮的吧唧声,这声音让她难过。
陈青把菜端进了西北向的小屋。它看上去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样子,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化学元素周期表以及一些手写的英语单词纸片,看来这是少年住的地方。男人为了菜有一个好的落脚点,搬来一张折叠式圆桌,支在地上,又提来一只高脚方凳。就这样,少年坐在他学习用的椅子上,陈青坐在方凳上,男人搭着床边坐着,三个人吃起了晚餐。一开始,父子俩一言不发,吃得热火朝天的。大约十分钟后,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筷子,将手插进裤兜,摸索了很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伍元钱,递给少年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去食杂店给爸买一袋一块二的散酒,剩下的钱你买本子吧。少年放下筷子,接了钱,舔了舔唇角,出去了。
未等陈青发问,男人对她说,那屋里哼着的是我老婆,她这么哼唷了八年了。八年前她还在印刷厂上班,有一天下了夜班回家,是秋天的日子,刮着鬼一样的阴风,她路过一幢七层高的居民楼的时候,被谁家掉下来的花盆给砸到头上。人从此瘫了不说,脑子也废了,不认人了。砸倒她的那个门洞是两户相连的,中间只有一道隔板。这十四户家家养花,没有一家承认掉下的花是自家的。我能怎么办?到法院把这十四户都告到法庭上了!这官司取证太难了,花盆上的指纹不清楚,泥土吗,它又不带姓名。官司拖拉了好几年,我老婆已花掉了六万块钱的医疗费,其中一半是我东挪西借凑来的,那股秋天的阴风真是让我抽筋断骨了啊。那十四户人家,前几年已搬走了五户,有的全家迁到南方去了,有的去了国外,所以法院三年前判他们联合赔偿我老婆医疗费和伤残抚慰金的时候,剩下的九户坚决不同意,他们联名上诉,说是敢留下的都是无辜的人家,于是这案子又重新审理了,至今也没个结果。我原来在一家暖瓶厂当工人,可如今这世道暖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厂子黄摊儿了,我下了岗,在一家净水器厂找了份工作,当送水员,挣几个辛苦钱。我一天起码要扛二十桶水。到了晚上,腿都软了。我是个左撇子,不会使右肩,这几年左肩让水桶给压扁了,右肩陡起来了,人家就不叫我的本名王林了,都叫我王斜肩了。
第三地晚餐(21)
王斜肩说到动情处,眼里泪光闪闪,这时少年回来了。他先去了厨房,为父亲取来一只盛酒的空碗,王斜肩提起那袋酒,用牙咬开一个口,让酒顺着豁口流进碗里。他倾倒得很仔细,明明塑料袋已瘪了,他还是捏了又捏,挤出几滴,这才丢下它,小口小口地咂起酒来。
陈青陪着这对父子,慢慢吃着晚餐。少年最先放下筷子,他转过椅子,坐在书桌前温习功课,可是看着看着,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王斜肩满怀怜爱地骂了儿子一句:小东西吃乏了!然后他指着凉皮对陈青说,他老婆最爱吃这口,所以他隔个三两天就给她买这个。他还说他老婆原来很丰满,现在瘦得跟个骷髅似的,碰哪儿,哪儿都是骨头。说到这儿,他的舌头似乎硬了,不再说话。
王斜肩喝干了碗中的酒后,已经九点钟了,天彻底黑了。陈青在收拾桌子的时候,王斜肩突然想起焖了一锅的米饭,还一粒没吃呢,忘在他老婆的屋子里了。他说陈青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吃过女人做的晚饭了。陈青让他把米饭端出来,放在冰箱中,不然隔一夜会馊了。她洗了碗筷,擦干净了灶台,拖了地,这才摘下围裙,背起旅行包。王斜肩问她,你要去哪儿?要不然在我家对付一夜,你睡我儿子的床,给他打个地铺。陈青对他说不必了。王斜肩抖了抖肩膀,说,回家告诉你男人,就说我说了,你做的饭是女人当中做得最好的!陈青点了点头。王斜肩又说,要不我出去送送你?离这不远有一家旅店,三个人一间,一宿二十块钱。陈青摇了摇头。王斜肩最后叮嘱她说,你路过楼房的时候,可别贴着楼根走,离它远点,万一落下来什么东西,让你赶上了,你这做菜的好手艺也就派不上用场了。陈青哽咽地说,我知道了。
陈青推开房门时,发现天井里坐着四个女人,她们选择的椅子有高有低,所以虽然坐在一条直线上,但是错落有致。居室弥漫出来的灯光照亮了她们那一张张满怀猜疑的脸。陈青泰然自若地走出院子。明明背后传来的是那四个女人高声的诋毁声,可陈青耳边回响着的,却是一个不能出屋的女人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周而复始的哼唷声。
陈青回到家里是周一的早晨,马每文不在,但他的车停在楼下,车胎上附着厚厚的泥巴,像是一匹在农田里刚打完滚的马。马每文没有在床头柜上放置新的旅行票据,而陈青却把去北京的一空一陆两张票傲然摆在了餐桌上。她把飞机票铺在下面,而将火车票放在上面,这样两张票都能清晰地彰显出自己的身份。陈青布置完票据的时候,发现餐桌上多了一把茶壶,样子像极了被马每文摔碎的那把,可拿到手中仔细一端详,便看得出它们的质地虽然也是那种无与伦比的细腻,但泛出的光泽不是隐隐的青色,而是庸常的白色。
陈青冲了一袋麦片吃下,就赶到报社上班。刚到门口,就碰见了驾车而来的张灵。她的肤色看上去黑了一些,看来双休日接受了阳光充足的照拂。张灵将车停下,打开车门,召唤陈青上来。
又去哪里逍遥去了?陈青上了车,一关上车门就问张灵。
张灵说,别审我了,先交代你去哪儿了?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始终关机!
陈青说,我能去哪里,回曼苏里了。
张灵&ldo;噢&rdo;了一声,半信不信地侧身看着陈青,然后用手捋了一下吊在前视镜下的平安结,对陈青说,我去ju花谷漂流去了,猜猜我在那儿碰见了谁?
陈青的心猛地一抽,她想张灵说的那个人一定是马每文!ju花谷离寒市二百多公里,那一带的山峦从入夏至深秋,会被金灿灿的山ju花点缀着,山间奔腾着的河水因了山势的起伏,时而水流湍急,时而平缓如镜,是漂流的好去处。陈青和马每文曾不止一次去过那里。看来马每文一定是带着女人去ju花谷了,难怪他的床头柜上没有新增加的旅行票据,他是开着车去的啊。汽车轮胎上裹挟的泥巴,就是票据啊。
第三地晚餐(22)
陈青不假思索地问,他跟谁在一起?
张灵问,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陈青说,当然知道了。
张灵说,她跟这个城市最伟大的建筑师在一起。
陈青虽然与徐一加分手多年了,但她心底还是认为他是这个城市最优秀的建筑师,至今仍然没有哪一座建筑可以与紫云剧场相媲美。她与徐一加的事情,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陈青说,你是说徐一加?马每文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张灵&ldo;呀‐‐&rdo;地叫了一声,愣怔片刻,说,你周末没和马每文在一起?我是说蒋宜云和徐一加在一起啊!他们就住在我们隔壁。蒋宜云见了我也不尴尬,说她好久没回家了,还跟我打听你呢。
陈青好像突然从春天走入冬天,她打了个寒战,对张灵说,蒋宜云才二十岁,徐一加四十多了,他们怎么会搞在一起?太荒谬了!
你可别动气。张灵说,现在的女孩子,哪还把谈婚论嫁的事放在心上?他们在一起也看不出二十多岁的差距。你想啊,一个风度翩翩的建筑师和一个年轻漂亮的设计师在一起,不就是&ldo;天仙配&rdo;吗!张灵并不在意陈青情绪的变化,她带着羡慕的口吻说,ju花谷旅馆的间壁墙你也知道,就是一层隔板,他们一夜叫春到天亮,让我觉得自己都老了!说完,她大笑起来。
陈青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对张灵吼道:够了,够了,别说了!我看你现在这做派跟ji院的老鸨一样了!真是下流、无耻!陈青打开车门,跳下车。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她恨不能抓住蒋宜云,踢她几脚,或是揪住徐一加,扇他几个嘴巴。当她早晨从北京至寒市的火车上走下来时,她是那么的从容,觉得自己站到了情感的制高点上。可是张灵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却使她两段情感生活的伤疤猝然翻卷出来,让她又坠入了深渊。
她坚决不能饶恕蒋宜云和徐一加!陈青愤怒地走进报业集团的大门,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了《寒市早报》,飞快地钻进自己的&ldo;格子间&rdo;,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偏偏老于不识抬举,只闻其声,就把一篇稿子从隔板上方递过来,低声下气地说,陈青,看看这篇,一个厂子的工会主席写的,文笔还真不错啊。陈青起身接过稿子,嚓嚓嚓撕了个粉碎,团成个球,&ldo;砰‐‐&rdo;地一声把它扔进字纸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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