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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身说:&ldo;你甭油嘴滑舌啦,压压价,就买你点。&rdo;
薛不善说了半天,终于同意四毛五一斤花生。老于掏出五毛钱,薛不善称出一斤花生,倒在老于的帽子里。薛不善说没零钱找,找给五根烟卷,每人一根。我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心里感到兴奋,吸着烟,强忍着中咳嗽。老于端着帽子头,把花生分了,大家珍惜地吃着,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于说:&ldo;薛不善,你老婆的雀盲眼还没治好吗?&rdo;
老薛说:&ldo;四十岁的人啦,治什么。&rdo;
小轱辘子问:&ldo;老薛,雀盲眼到了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吗?&rdo;
老薛说:&ldo;影影绰绰地能看清人影,分不清楚就是了。&rdo;
五叔说:&ldo;那夜里也做不成针线活了?&rdo;
老薛说:&ldo;有什么针线活做!&rdo;
老于说:&ldo;薛不善,你夜里出来放心?要是有人摸进去,学着你这女人嗓子,还不把你老婆给弄了?&rdo;
老薛说:&ldo;弄了?我老婆隔十里就能闻出我的味来。&rdo;
五叔说:&ldo;你去买两套羊肝给她吃吃看,羊肝养眼。&rdo;
老薛说:&ldo;那是庄户人吃的东西吗?&rdo;
五叔说:&ldo;你别不信,偏方治大病。我听俺爹说,那一年郭家官庄郭庄主脚背上生了一个疮,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一个串街郎中,那郎中说,你去抓十只蚂蚱来,捣成酱,糊到疮上,包你好。郭庄主半信不信的,去糙里抓来十只蚂蚱,用两块石片捣烂了,糊到疮上,第二天就消了肿,第三天就收了口。第四天那郎中又来了,郭庄主请郎中到家里喝酒,喝着酒,那郎中说,这是个百糙疮,蚂蚱吃百糙,一物降一物,所以灵了。&rdo;
我从前还听五叔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一个人脖子上生了一个疮,奇痒难挨,百药无效,后来来了个郎中,抓了一摊热牛屎糊到那人脖子上,从疮里立刻钻出了成百上千的小&ldo;屎壳郎&rdo;,那是个&ldo;屎壳郎疮&rdo;。五叔是轻易不讲故事的,除非特别高兴的时候。
薛不善尖声尖气地说:&ldo;你们忙着,忙着,我去别家的窨子里转转去。&rdo;
花生还没吃完,大家都紧着吃。一会儿就吃完了,大家用手捏着花生皮,用眼瞅着花生皮,久久不愿离开。余香满口。灯火直挺挺的,格外明亮地照着湿漉漉的洞壁。秫秸上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挂着,总也不落下来。从头上传来冬夜静寂的风声,一阵大一阵小,河里冰层给冻裂了,喀喇喇一片响声。
小轱辘子说:&ldo;我刚才上去撒尿时,碰见一只白貉子……&rdo;
碰到过白貉子的人在我们乡里是那么多,它大概是小绵羊或小白兔样子的动物,行踪神秘,法力很大,在暗夜里往往白得耀眼。你如果要想追它,你就追吧,你跑快它也跑快,你跑慢它也跑慢,永远也追不上。
小轱辘子开了头,五叔也破天荒地讲了个故事,我猜测着五叔这故事是讲给出钱买花生的于大身听的。五叔说,我们村里刚死去的老光棍门圣武家住着&ldo;阴宅&rdo;,门圣武胆大极了,他每天夜里喝醉酒回家,就看到有一个穿一身红缎子的女人在门口站着等他,还能听到女人的喘气声,门圣武想扑上去搂她,一扑,必定撞到门上。那女人就在他身后叽叽嘎嘎地笑。门圣武睡下后,还能看到一个小黑孩赶着匹小毛驴在屋里格登格登地走。五叔说,前几年我们这里邪魔鬼祟多啦,后河堤上有一个大奶子鬼,常常在半夜三更嘿嘿地冷笑。
于大身说:&ldo;我倒是亲身经历过一件事,有一年我劈木头把中拇指弄破了,就把血抹在一个笤帚疙瘩上,随手扔了。过了几个月,有一次夜里我出去撤尿,是个月明天,地上像下霜一样,看到有个小东西在墙根上跳,我寻思着是个黄耗子,几步扑上去,一脚踩住,你猜是什么?是那个抹过我中指血的笤帚疙瘩!我点起火来烧它,烧得它吱吱啦啦地冒血沫子。记住吧,中指上的血千万不能乱抹,它着了日精月华,过七七四十九天,就成了精了。&rdo;
于大身讲了好几件亲身经历的事,他讲完,一看小轱辘子没了。我说:&ldo;轱辘子被邪邪去了吧?&rdo;
于大身说:&ldo;这鳖羔子,什么时候溜走的?&rdo;
五叔:&ldo;也该他倒霉,他满可以把寡妇娶来的,老柴又从中插了一杠子。&rdo;
于大身说:&ldo;走啦。明日去赶马店集?老五!&rdo;
五叔说:&ldo;去趟吧,明日会发市的,这么冷的天。&rdo;
&ldo;还不走?&rdo;于大身问。
五叔看了六叔一眼,收拾好身边的东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六叔埋着头干活,一气也不吭。我知道六叔今夜要在窨子里睡啦。
我说:&ldo;五叔,我在这儿跟六叔一块睡,你明早赶集时叫我一声,俺爹让我去卖鞋。&rdo;
五叔答应着和于大身一块走了。
窨子里的天地一下子大了,我和六叔对面坐着,灯光照进六叔眼里,六叔的眼珠子又黄得像金子一样了。
六叔大声说:&ldo;困吧!我日他姥姥!&rdo;
六叔说完就站起来,大声唱道:&ldo;骂一声刘表你好大的头,你爹十五你娘十六,一宿熬了半灯油,弄出了你这块穷骨头……&rdo;
我憋了一大泡尿,小肚子胀得发痛,但就是不敢出去尿。六叔唱完戏就钻进了被里去。我壮着胆子,脑瓜子嗡嗡响着往出口走。咬着牙掀起帘子钻出窨子,就像光屁股跳进冰水里一样,头皮一爹一爹的,眼睛不敢往四外看,耳边却听到小毛驴的蹄声,大奶子女人的冷笑声,笤帚疙瘩的蹦垯声,&ldo;话皮子&rdo;的说话声……我掏出来撒尿,脖子后冰冷的风直吹过来。我用尽力气撒尿,偶一抬头,就见一个乌黑的大影子滚过来,雪地上响起一片踢踏之声。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不知道怎么跌进窨子里,油灯被我扇得挣扎着才没熄。我大声叫六叔,六叔像死了一样,我拼命喊:&ldo;六叔,鬼来了!&rdo;
鬼真的来了。从黑暗出口那儿,那个大东西扑了进来,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一进窨子就跌倒了,我的惊叫终于把六叔弄醒了。六叔起来,端灯照着窨子里跌倒的东西,虽然蒙了一脸血,但还是认出来了,是小轱辘子。
后来才听说,小轱辘子冒充薛不善钻进了雀盲女人的被窝,刚动作了几下,那女人就猛省了。她伸手从炕席下抄起剪刀,没鼻子没眼就是一下子,正戳在小轱辘子额头上。
代管我们的守备区四十三团的徐团长在我们工作站的饭堂里对着我们站全体战士怒火冲天地说:我当兵三十年,转了七个团九个连我可是从战士、副班长、班长、排长、连长一步步升上来的,五十三岁熬成四十三团团长,不是容易的,所以你们尽管是上级领导机关的兵,我还是不怕犯上作乱地说军人见了千千万万,还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单位这种兵。你们一个小战士到了我们团部里就像到了你们家里一样,自己动手倒水喝,在我们冬青树后小便,有一天早晨我起来散步,发现马路上有一泡屎,我研究了半点钟,坚决认为那不是狗屎是人屎,头天晚上你们开车到我们团部看电影还有你们的车!那是人开的吗?进了我们团部跑得比野兔子还快!那泡屎也一定是你们七九一的人拉的,我们四十三团的战士没有那么粗的肛门!(我们一齐大笑,我真喜欢徐团长这个老头,他跟我是一个县的)笑什么,亲爱的同志们!你们七九一直属北京,架大气粗,肛门才粗。当前全国全军形势大好,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如火如荼,就是如火如荼么!你们不去如火如荼,反而到我们团里去蹲屎橛子,像话不像话!还有,你们的群众纪律问题
徐团长手扶着我们饭堂里一张油腻腻臭烘烘的饭桌边缘训话,他的头上是一根从南窗拉到北窗的铁丝,铁丝上伏着连篇累牍的苍蝇,铁丝变得像根顶花带刺的小黄瓜那么粗。今天天气阴沉,苍蝇情绪不是太好,都伏在铁丝上休息,窗外久已堵塞的下水管道泛上来无穷无尽的绿水,臭气浓得像满天的乌云。营院外唐家埠生产大队的养狗场里的臭味是黄色的,营院外唐家埠生产大队的绿豆粉丝作坊里的臭味是蓝色的,还有厕所、沤肥池、马圈等等臭味。五彩缤纷的臭气包围着我们这座小小的兵营。徐团长一面讲话一面抽搐鼻子:你们学不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会唱不会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我们站的秃得脑袋光明的主任肩上搭着一条葱绿色的白毛巾,左手托着一个水淋淋的西瓜,右手提着一把菜刀,从伙房里颠颠地跑出来,说:徐团长,徐团长,吃瓜,吃瓜。
徐团长惊讶地叫了一声,半张着嘴不说话,老老实实地看着我们主任。
我们主任面带笑容,放下菜刀,从肩上扯下毛巾,揩干西瓜,放在桌上,把毛巾往肩上搭,搭了一下没搭住,便扬手把毛巾扔在头上的铁丝上,苍蝇们一哄而起,满饭堂乌云翻滚,苍蝇们愤怒地叫着,冲撞着,玻璃窗子和墙壁嘭嘭啪啪地响,铁丝惊恐不安地跳动,我们的耳朵都被苍蝇的尖啸声给震聋了。我们主任大声喊:团长,蹲下!徐团长慌忙蹲下。主任又对我们喊:都别动,安静,安静,安静。苍蝇的骚动逐渐减弱,飞行动作变得舒展大方,刺耳的尖啸被轻柔但沉重的嗡嗡声代替。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苍蝇。我的浓稠的意识随着苍蝇的飞行舒展地流动,碰到墙壁上,碰到玻璃上,同样嘭嘭啪啪地响。同样如明亮的人造卫星在四四方方的宇宙里飞行,划着一道道淡绿色的弧线后来我从饭桌的腿空里,看到守备四十三团徐团长金黄色的脸,我想他也许想起了1951年在朝鲜战场上趴在战壕里挨轰炸的情景,美国人的飞机也不一定比得上我们工作站饭堂里的苍蝇厉害,要不这个老战斗英雄怎么会把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膛弄得像黄金一样辉煌呢?苍蝇的飞行更加舒缓了,满天星斗般的纷繁状开始变得简洁,变得有条理,苍蝇汇集成了七八股蟒蛇般的带子,在饭堂空间的上半部分蜿蜒扭动,有时互不干涉,有时缠绕在一起,像盘蛇般翻滚。徐团长要站起来,被我们主任按住了肩头,我们主任说:动不得!团长,不能动,要让它们落下。团长那么委屈地蹲着,我看到他的腿在哆嗦,我想他一定是累了,因为他把左腿跪在了地上,右腿还在哆嗦,我看到他嘴巴动了几下。我听到他骂:我操它妈!他仰着脸看着苍蝇,下巴上几十根一厘米多高的黄白问杂的胡茬子十分粗壮,生着粗壮黄白间杂胡茬子的徐团长的下巴像一个加工粗糙的蒜锤子。我们主任说: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它们就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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