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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读书好。忘书好。只把文章笑。为财恼。恨财恼。作甚多情貌?
话说前夜,招弟出於好心,私自换药将子素迷晕。翌日子素头脑昏昏,整日不适,到了傍晚时分,好不容易小寐片刻,却不知那赵端竟又回来了。此人年过三十,阴险狠辣,身居闲职,却是当今太后表亲,可算得上是皇亲国戚,在外横行霸道无忌。赵端近日心烦,自是要来拿子素泄怒了,招弟见来者不善,本要阻拦,却被赵端一把推开。
只不知子素方睡下不久,赵端径自到他房里,见屋内无灯,惟一扇窗子大敞,月光所照,正见床上子素闭目安眠。赵端也不唤醒他,只斟过一杯茶水来,房内无声踱步,却见他走路一缓一促,竟稍稍有些跛脚。走了几回,见子素尚不醒来,便到床边来,轻唤了一声,仍是不醒。赵端冷笑一声,将手中酒杯狠地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极是响亮,终是惊醒了子素。子素一睁眼,便见赵端笑口吟吟坐在床沿,登时面无血色,正要起身,却被赵端一把推下去。赵端俯身倚在子素身上,道:「昨日我来,你便在睡。今日还要不起?」
就在此时,久宣与开弟听得碎瓷之声,冲了进门,正见了这一幕。赵端一愣,也不起身,就压着子素道:「蓝老板可有事?」久宣想了想,应道:「子素今日抱恙,怕是不能伺候大人。」赵端「哦」了一声,扳过子素下颔,问道:「你今日可是不能陪我?」子素又怎会与他搭话,只看向一旁,不作言语。
赵端笑道:「既是不说,便是可以了。蓝老板多心。」子素一言不发,久宣想帮他也没辙,心中暗叹,也只得退了出去。到了门前,却听赵端打了个响指,唤道:「龟奴。」
开弟连忙过去答应,赵端又道:「来壶好酒,再送来几个下酒菜。」说罢抛了锭银子与开弟,开弟应声道:「晓得。」这才与久宣离去。
待二人远去,赵端才站起身来,令道:「起来。」子素又能奈他何?只得勉强下床来,背过身去,正要披衣,却忽地被赵端从後扯住衣领,说道:「穿衣作甚?过一阵子还是要脱的。」子素顿住手,一件长袍穿了一半,硬是让赵端扯了下来。
夜里凉风吹入屋内,子素只着亵衣,冷得刺骨。赵端一手绕过去,又解了子素前襟,子素漠然,视若不见。细风带过,子素身上单薄,胸襟袒露,头发尚未曾束起,披於背上,更显其人瘦削。赵端径自坐到案前,回头见子素仍立於原地,唤道:「探花郎,过来罢。」子素听得「探花郎」仨字,不由得微微一颤。
原来子素本名张雪栕,乃是三年前癸丑科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是也。当年少年探花,风光无限;如今沦落贱籍,生不如死。赵端知子素傲骨犹存,纵然一身功名早被剥去,也偏要唤他「探花郎」,藉此多加羞辱。果然,赵端每唤一次,子素心里便如刀割了一回,脸上不作声色,淡然吞下大辱。
屋内这般,屋外那般。话说久宣忧心子素,厅前几次走神,招弟上前到:「要不,我再往酒菜里下些药?」久宣听言狠地敲他脑袋一记,骂道:「你敢?」招弟揉了揉头,便与开弟去招待客人。待小厮备好了酒菜,久宣亲自送去,进门却见子素衣衫不整跌在地上,而赵端正负手俯身,不知在与子素说些什麽,只觉子素脸色极是难看,怒目回视。
赵端见久宣又贸然闯进,多少有些不悦,又见他手奉酒菜,便不好发作,只好回身坐下,示意久宣置於桌上。子素亦趁机站起身来,那件亵衣已被拉扯至腰间,连忙转过身去整理衣襟。久宣看去,只见子素清瘦如纸,背上臂上旧疤新瘀、纵横交错,不禁暗自欷歔。可怜那堂堂男儿、七尺躯壳,正值繁茂年华,却硬生折腾得残破如此。
如此想来,招弟昨夜一碗迷汤,倒是教子素休息一宿了。久宣心道:「今日定不可留赵端在此。」遂搁下菜盘,恭敬斟一杯酒与赵端,道:「久宣便实话与赵大人说罢,昨夜知道大人来,本要给子素送欢情汤来,恰好楼里又有个白嫖小贼闹事,小厮就备了碗迷药,谁知一来一去,竟拿错了。子素确实受其煎熬,尚未好转,指不定一会又要昏过去,那不是给大人扫兴麽?」
赵端将酒干了,朝久宣勾了勾指,着他附耳过来,久宣依言,只听赵端道:「我知你套路子多,但莫要使我身上来。」久宣也不慌,乾脆挪了凳子过去,依着赵端坐其身侧,指了指床笑道:「久宣的套路子,只有在那里才用,下了床,只会实话实说。」说着,肩头蹭着赵端臂膀,身子也靠得极近,提壶为他斟一杯。如此媚态,说着引人遐思之话,自是无人招架得了的,赵端拿起酒杯不发一言,斜眼看去,见久宣续道:「况且那药性猛烈,子素整整呕吐一日,我都嫌他,大人真觉无妨?」
听言,子素一愣,别过头去。赵端将信将疑,回头看看子素,又看看久宣。久宣嘴里说着实话实说,却是什麽鬼话都编得出来,见赵端稍有动摇,扶着他手,教他乾了一杯,旋即斟满,道:「这样,若子素出了什麽糗,终是丹景楼与我蓝久宣丢了脸面。大人不如卖久宣一个人情,丹景楼一十八红倌,除了这里这位,大人换个人,不知可好?」说罢,牵过赵端手来,自饮了一杯,再次斟满,递与赵端面前,凑近耳语道:「给大人打个折如何?」
话已至此,赵端这才醒悟,原是中了久宣话套。三杯酒的功夫,说得他这人情若不卖,则是不在理了。遂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回道:「罢也,改日再来就是了。」又指了指桌上道:「不过这酒菜,我是不付的了。」久宣笑道:「那是自然。」待赵端起身离去,久宣扬声假意问道:「大人真不换人麽?那珅璘与子素颇为相像……」不待他说完,赵端摆手,漠然道:「不必。」说罢,径自离去。
久宣舒一口气,回头看子素,却见子素低头蹙眉,忙问怎了,子素则道:「赵不倾人狠,仅是憎我一人。我宁愿他只对付我,不对他人下手。」赵端字不倾,子素纵与他不和,仍依礼不唤其名。久宣早知他会介意此事,便回道:「你也知他就要对付你,又怎会要其他人?」子素恍然,才知原来久宣认定赵端定会就此离去,才那样说话,便向久宣道谢,谢他解围。
这一壶小酒,想着也是浪费,久宣甚嫌弃地挪开赵端用过那酒杯,另取一只来,斟酒自饮。子素亦整衣束发,理了一顿,久宣挑着豆子丢嘴里吃,又道:「等下我去厅前,教招弟开弟莫要将你牌子翻回来,权当赵端未走,乾娘也不会多说什麽,你多歇息一宿。」忽又道:「对了,叶公子买了银杞十日,已然接了他去府上。」子素倏然侧头,问道:「已然去了?」久宣点点头,见子素不语,便道:「他十日便回来,无须担忧。」子素痛心,说道:「他唤我一声『先生』,我却只能眼见他……我如何心安?」
久宣暗叹,心道:「子素自身难保,还为别人费什麽神?」忽又想起早前知砚嘲他的,不免苦笑,又吃了一会,见子素并无食慾,知他不饮酒,便收拾了酒菜,拿回厨房去。
谁知,方才赵端离去,开弟见他出门,不知就里,去翠玉屏处将子素牌子翻了回来。过了一阵,来了个书生模样青年,见此,便点了子素之名。开弟见是生客,本要等久宣回来再说,可那青年给开弟一小锭银子,开弟嬉皮笑脸就掩去子素牌子,领了人往八仙廊去。久宣将酒菜搁下,刚回前厅,见子素牌子反掩,不曾多想,不查簿子自也不知道了。
这厢子素待久宣离去,因忧心银杞,思绪不安,坐於案後,取来一卷书,上书《木天禁语》,倒更想起银杞来。原来银杞不工造诗,近日子素多与他读诗学,此书乃元人所着,讲诗技、诗法,便是其一。随意翻开,内夹薄薄一张镂花竹片,想是银杞读到此处,放了书签。子素看去,正论五言短古,云:「众贤多不知来处,乃只是选诗结尾四句,所以含蓄无限意,自然悠长。词论惟赵松雪翁承旨深得知,次则……」读至此,想银杞未必读得通,便研墨提笔,於「选诗」二字旁批注「昭明文选」,又於赵松雪处旁批「元赵子昂」,正要续读,就听得有人敲门。
此时开弟带那青年登楼而至,子素开门,不免愕然,想起久宣的话,不知为何又有客来,只听开弟道:「这位宁公子,头次来的。」又朝那人道:「这便是书倌子素。」
却见那人并不轻薄,反而朝子素作了一揖,子素回礼罢,只得让他进来。开弟问道:「可要些酒不要?」那人则道:「不必,可有香茗?」开弟连连点头,答道:「有、有,咱这处有六安雀舌、青樨天鹅,春不老……」那人不待他说完,回道:「六安得了。」开弟应是,那人又道一句:「有劳了。」开弟见他文质彬彬,谦和多礼,反觉得奇怪,赶忙溜去备茶了。
子素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背过身去正要收拾书案,却听身後那人道:「在下宁楷,今日得见张公子,实属有幸。」子素却漠然问道:「缘何来此?」
宁楷愣住,不知他此言何意,子素见他半晌不回,才回身续道:「明日会试入场,阁下不在苦读备考,却来此等地方,只为见个倌人一面,可有因由?」宁楷震惊至极,脱口问道:「你识得我?」子素摇头,答道:「不识。」
原来近日正逢春闱,明日初八,初九则是会试首场,考生往往前一日入试场。子素见他装扮举止,想是文人书生,又听他口音,知是外地来的,可能是个进京赶考之举人。再见他来此烟花场地,却不吃酒,想必是怕醉酒误明日大事。宁楷见他已看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正巧开弟沏茶回来,稍缓了尴尬。
待开弟走後,宁楷请子素坐下,却见子素原地不动,两人僵直站着,宁楷轻叹道:「张公子无须多有拘谨,在下来访,只是闻名而来,并无意做那、那……只待时辰到了,自会离去。」顿了顿,又道:「若是惹了厌,就此告辞也罢。」
子素本无意刁难,听他如此说来,只好入座。宁楷放心下来,斟两杯热茶,一杯奉与子素,敬道:「请。」子素接过,亦回礼敬茶,小抿一口,搁杯唤道:「宁公子。」宁楷忙道:「唤世真便好,你……可否唤你子素?」子素狐疑看他,宁楷又道:「听、听说过一些闲言,说『子素』,乃是先皇所赐,并非你原来之字。」子素诧异,未料他竟知此事。
那年御书房内,先皇戏言道:「雪栕,你表字昭银,实属不合,朕与你再取一字如何?」说罢,挥毫写下一个「素」字,笑道:「素而不饰,愉而不伪。但愿见你人如此字,一世无垢。」
自那日起,张雪栕以字子素行,然可悲可笑,如今却成他挂牌花名。思及此,子素垂下眼,漠然回道:「子素就好。」想了片刻,又道:「世真既说闻名而来,自是听闻许多了,若只是为问些陈年旧事,恕我不愿详谈。」宁楷连忙摆手,急道:「非也、非也,方才是我失言,本想谨慎说话,却反而冒犯了子素。」子素看他紧张,便回一句「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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