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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花露娇慵树未开。不染幽斋。误我东风诉春怀。无奈。无奈。
翌日辰时,王府早早来人,就要接久宣过去,久宣心下暗嗔越王一声「猴急」,同钱公公道:「眼下未免有些过早,今有几件事情还待理了,久宣才走得开。」
钱公公躬身道:「无妨,主子说了不急,蓝老板且先忙活,老奴在此等候就是。方才出门时,亦见有宫奴至,似是太皇太后之人,许是要召主子入宫觐见。若真如此,一时半会也未回府。」久宣只道不妥,请了钱公公与几位轿夫入门,在後院亭中歇息,又命橙哥儿奉来温茶、点心,才折回西楼去。
自去年二月银杞挂牌,丹景楼尚余两位清倌,至今未曾去童,从前教久宣往人市走动,後来香娘自己也去过两回,未有心水,亦不了了之。所幸银杞红得名盛京师,堪比赛八仙几人,香娘便也不着急,近来只唤沈庾徽、唐丘梧两个偶尔陪酒,见见客人,并未发话安排。庾徽书画有成,为知砚之徒;丘梧长得更可人些,诸多才学,略通一二,却无一过人处,其气质清冷如珅璘,却是认玉安作哥哥的。玉安与丘梧两个一热一冷,半句不投机,香娘如此安排,本是不要丘梧也长成个张子素、倪珅璘般冷傲人物,可玉安也未年长他多少,哪里爱理?倒是隔壁文染还会照顾丘梧一些,但文染也是急性子,丘梧随在文染、玉安两个身边,未受丝毫耳濡目染,反倒愈发安静。
风师傅劝过香娘几次,道是不如遣丘梧去磬院学艺,跟在瑜之身边也好。香娘另有打算,只道要再买得清倌,才交予瑜之调教。
如今丘梧就在文染房中,玉安也在,同他掷骰耍拳,只见文染连掷三回,皆是幺、六。玉安疑惑,拾起两枚骰子翻来覆去,端详半晌,问道:「定是里头有鬼。」文染笑道:「才不是哩!」玉安嚷嚷不服,又道:「掷个三、四可否?」文染应一声「可」,信手一扔,还真掷得「三」与「四」来。
玉安蹙眉问道:「究竟甚麽诀窍?」文染扬了扬下颔,挑眉笑道:「就是教给你,你也无那耐性练成。」玉安将骰子往丘梧手里一塞,哼了声道:「倒也是,我可懒得。」
却见丘梧掂了掂手中骰子,轻声道:「这有何难?」随手往桌上一扔,正是三、四。玉安一愣,教他再掷个幺、二看看,丘梧淡然拾起,信手扔去,双中。
见此文染也是愣住,教他试了几回,丘梧也不以为然,每每先在手中摩挲,翻面几次,才投掷桌上,竟全中也。文染与玉安看得瞠目结舌,还未及说话,就见久宣推门走入。久宣看两人愣在桌边,问道:「怎了?」丘梧淡然回首应道:「文染哥正教我掷骰。」玉安回过神来,见文染还瞪着双眼,拍案大笑道:「他可不敢当了!」
久宣问是怎了,玉安道来,又教丘梧演示几回,久宣只道:「此招寒川也晓得,他欲教其馨耍,偏生其馨练不出来,倒是教你学去了。」文染这才释然,说道:「难怪,从前就是寒川哥传授与我。」丘梧却摇摇头,轻道:「他不曾教我,只是方才看文染哥耍,就也学着扔。」
文染又是一顿愕然,久宣亦诧异不已,要知此「通心骰」一技难练,也不知是丘梧误打误撞,抑或天生神手。玉安自顾与文染打趣,丘梧听得不明就里,久宣别有所思,忽尔恍然道:「寒川!我何不寻他去?」
原来去年出了银杞那事,香娘道是晦气,开春之时,送旧迎新,置办来些新物,也从皂云庄订做些新衣,楼里无论是谁,人各一件。墨东冉着人整月赶工,约好今日送至,故而久宣还走不得。本想找青衣帮手,可偏生是皂云庄之事,青衣定不肯出面。眼下说起寒川,久宣一想,若能教他代劳,则犯不着亲自苦候半日,等皂云庄送衣裳来,着寒川作清点功夫就好。又想起香娘有事交代丘梧,久宣着玉安领他往欣馆去,别过文染,就回房取上银票,匆匆往窈斋走。
今才二月,白槐、紫藤皆未到花期,窈斋独有绿叶繁盛,也算清幽。久宣寻至,只见一人倚坐紫藤架下,正抱书细阅,却是顾馣,久宣走近问道:「其馨,寒川可在屋里?」
顾馣摇首,久宣又问道:「哪里去了?」顾馣仍摇首,答道:「不晓得,许是在程溱处罢。」久宣诧道:「小溱?他寻小溱作甚?」顾馣径自低头读书,甚不耐烦回道:「鬼才晓得。」
程溱与顾馣不和已久,久宣也不与他计较,只是迢迢白跑一趟,难免好气,叹了一叹,惟有折返回去。程溱与宋榷同住一厢,久宣寻去,听见其中窸窣有声,悄然走近,见房门半掩,又隐约听得有人讲话,似是寒川声音,当下欣喜高唤一声,推门就入。
屋内果真是李寒川,但见他立在架前,倾身俯首,不知与谁人低语,正托其颔欲吻,猛地闻久宣一唤,惊得慌忙转身,将那人遮在背後。
久宣也是呆住,登时又了然於心,反手掩上房门,注视寒川缓缓走来,伸手硬将那人扯了出来,正是程溱。程溱已是满脸通红,不敢抬头,寒川轻手拨开久宣,护住程溱,抚其脸颊柔声道:「小溱,我……」却见程溱一把打落他手,蹙眉怒嗔道:「你甚麽你,休要碰我!」说罢双掌推开寒川,夺门而出。
寒川看他跑走,低眉苦笑,抬眼却见久宣别有深意盯来,更是无奈不已,尚未开口,久宣先道:「寒川,你怎也糊涂了?」寒川长叹,却笑道:「糊涂……糊涂也罢,我活二十余载,总该有一回半回糊涂。」
惟见寒川神色不同寻常,半忧半喜,莫不是动得心了?向来只知寒川教导顾馣,又多番照顾程溱,还道是顾馣常欺压程溱、他心下有愧而已,竟然是另有私情。
久宣不愿多过问,只道:「难怪其馨厌他。」寒川却道:「其馨不知,此事……至今无人知晓。小溱脸皮子薄,常不搭理我,与我也算不得个甚麽。」久宣笑了,低声问道:「为何是他?」寒川道:「天知道。」
今日隐事遭人撞破,却不知乃是寒川费尽心思,初次哄得一亲芳泽,愣生教久宣搅和了。寒川未有多言,正要同久宣出去,久宣拉住,附耳低声说道:「我自当不曾见,可他人见得,难保不说到乾娘耳朵里去,须小心些。」说罢又交代皂云庄之事,取出银票,托付转交来者。寒川才受他一份人情,自是愿意回之,当下答应了。久宣嘱咐了各项琐碎,这才往後院去,随钱公公出门入轿。
路上久宣犹自思忖,不明寒川怎就看中程溱,所谓情不知何起,当局者尚不清,旁人则更不解。到得越王府,也就不多想了,钱公公於门後询问几句,回身朝久宣道:「下人回禀,说主子确实进了宫,尚未回来,蓝老板且去偏院稍候罢。」久宣应道「晓得了」,自顾寻去。钱公公知他向来通晓分寸,无须跟去,故行礼放心退下。
先皇诸弟,今惟有越王、卫王两人尚留京师,其余皆已就藩,而当今圣上亲弟尚幼,犹居宫中。故此近年偌大王府,也只二王居住,甚是闲适,东南隅一处僻静小院,早几年前就教越王闲置出来,专门留给久宣。久宣缓步踱去,将至偏院,却路遇一人擦身而过。那人见了久宣,顿足唤住,问道:「你怎来此?王爷在肃华厅等你。」
此人正是绀儿,明明同银杞一般大,却长得较他快些,已生成翩翩少年郎矣。绀儿进府一年间,久宣只知他在越王身侧伺候,却甚少碰面,绀儿本就眉清目秀,尔今去除初来时几分稚气,出落甚俊。
久宣听言却诧异片刻,反问道:「王爷不是进宫了麽?」绀儿说道:「已回来了,着你去前厅见他。」久宣心下奇怪,王府本非他随意走动之处,越王也极少领他去前厅的,不知何事要紧,竟一回府就着他过去,遂问绀儿肃华厅方位,急步寻去。又想昨日越王提起江南,越觉心忧,更加愈走愈快,转眼就到肃华厅後,推门踏入屋里,就闻一人低声轻笑。久宣放下心来,绕过屏风,欣喜唤道:「王爷!」才一走出,却霎时愣在原地。
厅中虽有位王爷,却非他那情郎朱衍澭,乃是其十弟朱衍濂。
卫王朱衍濂乃越异母弟弟,幼时体弱多病,故先皇与太皇太后都舍不得命他往封地去,陪越王同留京师。说来这卫王也识得久宣,当年久宣初夜被越王买来,後闲居王府一月方回。那时久宣正少年,卫王也小,刚学会下棋,缠得越王禁受不住,见他就躲,由是卫王府中悠悠荡荡,竟就闯到久宣那里,抓着久宣陪他。谁知卫王乃是棋道奇才,小小年纪,甚是了得,久宣亦机智得很,如是一月下来,朝夕沉迷纵横之道,竟也来了兴趣,平白练就一手绝活。後来回丹景楼去,仍自钻研,十九道攻守策略,无不通晓,终以棋盛名,尔後,又得「棋倌」之号。
只是一月期满,越王将久宣送回丹景楼去,卫王遍寻不见玩伴,哭了好久。至许些年後,才又於兄长身侧见着此人,已然时过境迁,再无旧时交情。
今年卫王方才及冠,与越王相貌有七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卫王文雅好静,淡漠沉着,抬眼瞥向久宣,不惊不诧。卫王与一雍容少妇对坐案旁,正是越王妃吴氏,未见越王与卫王妃。嫂叔二人本专心对弈,教久宣搅乱了心神,两旁奴仆见他贸然闯入,也是惊住。久宣慌慌张张,连忙屈膝跪下叩拜,登时了然於心,暗自恨恨想道:「绀儿那天杀的坏心东西,竟卤我害我!」
越王妃见是丈夫情人,多少几分不悦,只面不改色下了一子,半晌才道:「蓝久宣,王府是你莽撞之地?」久宣心惊,伏地谨慎答道:「回王妃,王府绝然不是,贱民无心误闯至此,请、请王妃、王爷恕罪。」越王妃嗤然轻笑,道:「都来过几回了,还能迷路的?」说罢待卫王下一子,才又续道:「罢了,下去就是。」
久宣听她并不降罪,连声谢恩起身,卫王却忽尔开口,语音清冷,悠悠道:「冲撞王妃,岂可就此放任?」久宣心头一紧,只好又直直跪了下去,静待发落。
虽知是绀儿蓄意作弄,可眼下也说不得,想来越王尚未回府,哪怕卫王下令当场将他宰了,都不过小事一桩,必然无人敢救。久宣暗自叫苦,却听越王妃道:「无谓与之计较,由他去罢。」
越王妃从来不喜久宣,然其出身名门,端庄知礼,一向不屑为难於他,只道眼不见为净。反观卫王,与卫王妃杨氏可谓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便觉夫妻二人,合该恩爱不渝。却知其兄越王风流,心底常为嫂子不平,今逮着久宣犯错,自不肯轻饶,淡然道:「此局嫂嫂落了下风,蓝久宣既搅得棋局,且让他来接手。若能为嫂嫂反败为胜,本王就放过他,若不然,杖责二十,以惩冒犯之过。」
如此也算留久宣一线生机,越王妃不再阻挠,施施然起身坐到一旁,命婢女侍茶。久宣未得起身,只好跪行至案前,抬头看去,越王妃执黑,遭白子四面围剿,局势已然穷途末路,可谓回天乏术。
卫王置几枚黑子在掌心,递到久宣面前,久宣接过,思索片刻,硬着头皮下了一子,果断教卫王杀了一片。久宣暗叹,未想时隔多年,枰木再见,竟就是一局残棋。不过一炷香功夫,久宣自知走投无路,掷俩黑子认输,垂首轻道:「是王爷胜。」卫王摆手唤人,命道:「带下去罢。」
言罢,就见两个侍卫入厅,押着久宣出去。越王妃有些不忍,见人走远,才劝道:「十弟,且饶过他罢。不过是个宠妓,何必兴师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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