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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芝说:“什么事,这么郑重。”
向文成说:“是这样,今后我写字写歪了,你看见了就告诉我一声。”
秀芝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说:“怎么给武备说呢?”她说的当然是家里发生的事。
向文成说:“家里的事好说,武备能理解。我是光怕把字写歪了。”
秀芝说:“你写吧,歪了我就递说你。”
向文成在墨盒里告告笔,铺开信纸。秀芝在一旁看他写字。他写得很慢,字迹和以前也大不一样,常把字摞在一块儿写成一个黑疙瘩。行距更是看不出来,“天地”也忽高忽低。排成行的字不是从左往右斜就是从右往左斜。秀芝便在一边掉起泪来。秀芝一掉泪,向文成停住笔说:“我知道了,你正在掉泪呢,你一掉泪,我就知道我把字写歪了。”
向文成就着两盏灯,还是写完了给儿子向武备的信。
第九章
54
向文成用家信把家中的变故告知了大儿子向武备,可小儿子向有备还不知道他的祖父向喜已经过世,他刚从失去姑姑的悲痛中走出来。最近,胜利的消息多,战役也多,后方医院就格外忙碌。
代安的据点被攻克,后方医院现在住代安。代安是个大镇,纵横的街道和胡同使有备走起来都犯糊涂。有条街上尽是店铺,集庙上有的东西,店铺里都有。饭馆也不再是茂盛店的烩饼和糊汤,招牌上写着黄焖肉,红焖肉;黄焖鸡,红焖鸡。有备想,兆州城也不过如此吧。每天,他在代安的大街小巷中穿行,到各家为伤员打针换药,攻打代安负伤的战士分住在群众家中。现在的有备常常觉得自己的医术很熟练,个子长得也很高。
有一天,有备背着药箱正要出门为伤员换药,董医助来了,她叫住有备说:“有备,别去了,咱俩另有任务。换药的事我已经安排了别人。”有备放下药箱看看小董,小董已经穿戴整齐,新发的灰军装上系着皮带,绑腿也打得很漂亮。她把一顶新军帽提在手里悠来悠去地扇汗,一头清洁的短发摇晃着,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医院的人不比战斗部队,平时不打绑腿,只待出门时才把绑腿打起来。有备放下药箱,问小董他们到哪里,执行什么任务。小董说,到柏舍。昨天柏舍的据点也被攻克了,据点上有一批药品让他们去取。
有备放下摇箱,学着小董的样子也穿好军装,打上绑腿。打上绑腿的有备觉得自己又高了许多。当他们走出代安,走上去柏舍的沙土小道时,有备突然发现,他已经高过了小董。小董也感觉到快速成长的有备,笑着说:“有备,你别在高处走了,你站在高处显得我更矮。”说着一迈腿,迈上高处,指示有备到低处去走。有备知趣地从高处迈到低处,现在小董和有备一样高了。小董又说:“先前医院在你家大西屋住时,你才那么矮,这两年你长了准有一头。”有备低着头,踢着道沟里的细土说:“长……那么快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长点技术呢。”小董说:“你进步可不慢,抗战一胜利,我就该给你申请医助了。”
小董要为有备申请医助,倒没有引起有备多大兴趣。她看出了有备的心思,又说:“也许你还有别的想法,我看你受松山槐多的影响不浅。其实画画也不错,我学都学不会,连个解剖图都画不正确。”有备还是没有说话。他是在想,他对美术的兴趣也不完全是受松山槐多的影响,自己从小就喜欢,和松山槐多不过是巧遇。胜利以后的事离他还远,当医助和学画画他还得好好想想。眼下他是要和小董到柏舍去取药。
不爱说话的有备和小董说了一路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柏舍。柏舍的据点昨天被攻克后,到现在炮楼还冒着烟。院里有救火的,也有清点战利品的。有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干部看见小董和有备,知道是医院来了人,就把他们领进一间屋子介绍说,这屋子先前就是个日军的小医院,方圆几十里的日伪军都到这儿来治伤治病。敌人逃跑后,扔下了这批药品。小董发现原来这屋子本是一间小药房,药品在药架和桌子上零乱地堆放着。她和有备开始清点、辨认。敢情这药房里除了外科常用药,竟还有他们在路上说过的磺胺,外用和内服的都有,均为日本制造。磺胺是后方医院急需的药品,这当是战地外科的救命之药。他们把磺胺挑拣出来,又捡了些其他药品,用两个被单包成两个包袱。小董掂掂分量说:“就这些吧,都是最有用的,再多咱俩也背不动了。”他们背上包袱,告别了当事人,出了村往回走。小董对有备说:“那一次要是有磺胺,那个战士不一定被截肢。当时什么消炎药都没有。”
出了柏舍,太阳已落山。两人这才想到,从上午离开代安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一顿。加上天气炎热,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背着大包袱走路,就更感劳累。小董对有备说:“有备,咱俩真有点高兴过头了,让这点磺胺给闹的,连饭都忘了吃。这磺胺虽好,可当不了饭吃。”有备说:“饿是小事,就是渴。”小董说:“又饿,又渴,又累,咱们得休息一会儿。前边的村子是常营村,咱赶到常营吧。”有备说:“顶多还有三里地。”
有备和小董来到常营,天已擦黑。他们对这个村子不陌生,他们都来这个村子出过诊。进了村,他们找到靠近村外的一个抗属大娘家。这位大娘只身一人过日子,儿子当八路,闺女过了门,老伴已去世。家里不宽绰,只有两间屋,大娘住一大间,有盘大炕;还有一间放柴草的小屋有盘小炕。大娘一看来了两个穿军装的八路也不奇怪,把小董和有备让进屋,不说二话就烧水做饭。小董也不客气,挽起袖子给大娘打下手。他们在大娘家喝足了水,吃饱了饭,当他们背起包袱要出门赶路时,大娘却提醒他们说,现在天色已晚,虽说有月亮,夜间走路还是不太平。敌人的据点虽然一个个被端了,有些零零散散的伪军,专等晚上出来活动。再说,往东走就是梨树趟子,前几天就有一个区干部在梨树趟子里被杀害。大娘劝他们住一夜,天明再走。
正要出门的小董觉得大娘的话有道理,就自作主张对有备说:“还真不能大意,咱住下吧。”说着就又返回屋里。他们解下身上的包袱,大娘开始给他们点灯扫炕。
大娘把一盏灯放在灯墙上,够过笤帚把炕扫净,又对他们说炕角有被单,让他们自己拽。大娘说完就要出门,小董方才明白大娘是要把这条大炕留给她和有备这一男一女。其实八路在行军中常有男女同志同宿一间屋子的事,战时的一切非常都属正常。可是面对这条大炕,小董和有备还是愿意留下大娘和他们同宿。小董挽留大娘,大娘却说,医院人爱干净,她自己常常不洗涮,她自有睡处。大娘又告诉小董,院里有水缸,水缸旁边有洗脸盆,让他们洗涮。说完就闪出屋去。小董留不住大娘,和有备在水缸旁边简单洗涮后,先回屋上了炕。她跪在炕上找被单,原来被单也只有一条。她猜想也许这是大娘的疏忽,也许大娘家就没有第二条,便又想到战时的一切非常都属正常。她把一团被单扔到炕的正中。
小董在炕上找被单,有备只在炕下站着。小董说:“有备,快上来吧,这样睡也不是头一次。”有备说:“先前人……多。”他的意思是说,先前他们行军住宿,男女同住的事有过,可那是全医院的人挤在一起睡,而今晚只他和小董两个人。小董见有备不上炕又说:“算啦,人多人少还不都一样,都怪环境残酷的过,还讲什么条件。讲这讲那咱们都别睡了。”她再次招呼有备上炕,有备才一迈腿上了炕。他光着脚在炕上一站立,脑袋几乎顶到了檩梁。小董这才觉出这有备真是个大男人了,心想我还老把他当成从前笨花那个孩子。
小董对有备说:“有备,咱睡吧。”
有备说:“睡吧。”
可两人还是坐着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小董问有备:“有备,你说咱粗睡还是细睡?”
冀中这一带人谁都懂得粗睡和细睡的区别:粗睡是和衣而卧,细睡是要把衣服脱光。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有备也没有作出回答。本来他是要说粗睡的,又觉得一天的劳累,只有细睡才能解乏。可细睡……哪能呢。
小董见有备不作回答,冲有备扭过头,笑着说:“这样吧,咱不讨论了,也不强求一致。我先吹灭灯,剩下的事个人处理。我喊一二三,就吹灯。”小董说完喊了个一二三,吹了灯。
黑暗笼罩起这屋子和炕,只有窗纸很白。今晚月亮正圆,月亮正对着窗子照耀。有备只听见被单的那一边小董的一阵窸窸窣窣,心想小董莫非要细睡?不可能。小董一定是粗睡,她窸窸窣窣是在解绑腿呢。有备也摸索着解下绑腿,解下绑腿才感到浑身的轻松。他和衣躺下来,开始找他那半边被单。果然小董为他留出了属于他的那半边。有备抓着了被单,但没有去盖,一身衣服是可以顶被单的吧。他转过身背冲着小董闭住眼,他想忘掉身后粗睡或者细睡的小董,只有忘掉小董他才能够入睡。刚才他在小董面前竭力装着对这盘炕的平静和无所谓,都是装的。其实从他知道大娘留给他和小董一盘大炕那时起,他就不平静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身上一阵阵冒着汗。小董是个女的。
小董已经在黑暗中打起了小呼噜。有备听见小董的呼噜,反倒把闭着的眼睁开了。他再看这黑屋子时,刚才的黑暗不见了,他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看清了屋子看清了炕,月光透过窗纸把光明铺了一炕。有备还是想着一件事:小董是粗睡还是细睡。他把小董的粗睡和细睡在脑子里不停地作着转换,还是得不出结论,便很想转过身去看看。小董近在咫尺,屋子又是这样明亮。有备朝小董转过身,他看见了小董,结论也有了,原来小董是细睡的。一缕月光正照在小董光着的肩膀上,被单只潦草地遮着胸。她的头发扑散了一枕头,打着呼噜睡得很香。有备连忙又把身子调转过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明。这时就听小董翻了一个身,一条胳膊冲有备甩过来,胳膊拍在炕席上,拍得很重。这使已经转过身去的有备又生出要看看小董的念头,他再次转过身来看小董,原来小董的翻身把她自己翻成了个“光屁溜儿”。她斜趴在炕上,被单让她揉搓在身子底下。她那早已发育成熟的臀部,鼓绷绷的像两座放光的小山。有备的心一阵猛跳,他背过身去决心远离这两座放光的鼓绷绷的小山。但睡眠离他越来越远了,他觉得身上的大汗正浸透着他的军装,紧闭着的眼皮跳动不止。他想,也许这就叫心惊肉跳吧。
炕上的小董又翻了一个身,猛然坐了起来。她发现了自己细睡的姿势吧,也有些不好意思。瞳孔放大后的小董也看见大炕很亮,她坐了一会儿,审视了一会儿自己,又审视了一会儿那一厢粗睡的有备,便又悄悄地躺下来。有备知道,小董又拽起了挤压在身下的被单。
天总算亮了,有备先跳下炕,在院里的水缸前洗脸,故意把动静闹得很大。他是为了告诉小董,我可起来了,给你留出时间,你好穿上衣服呀。
小董来到院里,也在水缸前舀水洗了脸。她看见有备什么也不说,不说也不笑。
他们吃了大娘的饼子喝了大娘的粥,又扛起包袱上了路。这村离代安有二十里。
走在路上,有备只觉得天旋地转,粗睡了一夜的他实在没有休息过来。小董看着走得东倒西歪的有备说:“有备,其实你还不如细睡呢,细睡解乏。也怪我没有要求你。”小董扛个大包袱在道沟里跳上跳下,她是解了乏的。
有备不说话,无意中又扫见小董那正在颤动着的臀部——小山一样。他决心用生理解剖学的眼光去想那小山。解剖学上写着:臀部有两块很发达的臀大肌,对维持身体立直起重要作用,臀大肌的外上方常作为肌肉注射部位。
55
那天向文成给武备写完信,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对秀芝说:“秀芝,今后我眼前不再有白天了。”
秀芝早就发现向文成眼睛的变化,她发现他把摆在眼前的《冀中导报》翻过来掉过去就是不看,便知道他不是不想看,他是看不见了。秀芝看着向文成只暗自掉泪,向文成却还是摸索着报纸不放手。他把从前他看过的旧报和没看过的新报分开摆放,又拿起几张新报对秀芝说:“把这几张给我念念吧。”秀芝犯了难,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不知道我不识字吗?正在纳闷儿间,向文成又说:“你也不必犯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算是个近墨者了。我没有考过你,我估计你识二百字只多不少。识三百字就可粗读文章了,你试试,不认识的字我递说你。”向文成和秀芝说话,不看秀芝也不看报纸,两眼只看着屋顶。秀芝无奈,展开一张《冀中导报》,“念”起来,这张报纸上有欧洲战场上的新闻。秀芝没念过报纸,但她知道念报要先念标题。她对着一行大标题念道:“欧……洲前线大……”她不认识“大”字后面那个字。向文成看着房顶说:“那是个‘捷’字,一个提手,这边像个‘走’字,可不是走,念捷。捷就是胜利的意思。”秀芝说:“捷报也是这个捷吧?”向文成说:“对,也是这个字。捷除了当胜利讲,还当‘快当’讲,常说快捷就是这个捷字。”秀芝不认识“捷”,可知道捷报。近来捷报越来越多,有首歌唱道:“捷报捷报碉堡又攻克了,捷报捷报县城也拿下了……”秀芝接着把欧洲大捷的文字磕绊着“念”完,又念下一篇。她对着标题念道:“苏联元师华西……”向文成截住她说:“那不是个师,是个帅,只比师少一横。这是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事,你快念吧。”秀芝又磕绊着念起来。向文成从这段文字得知,苏联元帅华西列夫斯基已从欧洲战场调至远东战场。听完这个消息,向文成对秀芝说:“这消息看来只是人事调遣,其实这里面可有了大学问。华西列夫斯基为什么能从欧洲调回来?这说明那里不需要他了。为什么不需要他了?因为欧洲战场的战事已接近尾声了,就是说德国战败已成定局,这老华才能拔出腿来远东,远东就有好戏看了。”现在向文成愿意把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叫做老华,他这样叫显得挺亲切,就像他管尹率真叫老尹。
向文成既已知道老华到了远东,就又迫不及待地问秀芝,问她这张报纸上的标题还有没有远东或者日本两个字。秀芝挨着往下找,原来就在“老华”来远东这篇文章的下面还有几个大字:“苏联对日宣战”。这几个字虽然也不小,但排在了老华来远东的下方,秀芝发现这几个字也就晚了一步。她把这个标题念给向文成,向文成一惊,对秀芝说:“报上这个安排有问题,这么大的事怎么放在这么个不显眼的位置。”秀芝说:“字倒不小。”向文成说:“字不小位置不对也不妥。这报上的文章是各有其位的,就像一家人排辈分,谁在哪儿就得在哪儿。办报办报办的就是这个规则。这苏联对日宣战是世界上的头等大事,这老华来远东不过是这里面的一环。没有苏联对日宣战,哪有老华的来远东?往下念吧,快啦,快啦!”向文成这“快啦”指的是日本人的末日。他让秀芝继续念报,不再提远东、老华和日本,只提醒秀芝在报上找兆州两个字。说:“兆州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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