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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艺人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赛戈莱纳怎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眼神一递,奥古斯丁立刻扑将过去。护卫多是欧罗巴人,哪里见过津巴布韦大擒拿手,一下子被这黑人冲得七零八落,听得咯巴咯巴数声脆响,已有几个人躺倒在地,四肢关节不是脱臼便是扭曲。
奥古斯丁自跟了赛戈莱纳以来,处处让在主人身后,很少有机会似这般尽情拼斗,手里擒拿不禁打得酣畅淋漓,周围呻吟不断。他拆关节拆得兴起,忽然见到一个粗大手腕伸到自己眼前,还闪着异样光芒,二话不说伸手去扭,不料那手腕翻了一翻,他五个手指触处一阵冰凉,滑开来去。奥古斯丁这一招锁腕一向百发百中,这次居然落空,手里少顿。这一迟疑,他霎时觉得眼前拳影乱飞,双肩小腹腰间俱都中了数拳,黑人不及拆解,登时翻倒在地,浑身又麻又酥。
赛戈莱纳看到奥古斯丁被打倒在地,有些吃惊。他定睛一看,那制住奥古斯丁的人是个中年男子,眼窝深陷,鼻子高耸,身穿一条克莱沃条呢的无袖坎肩,额前束着一条银质玉带,双臂极为粗壮,有如小儿大腿,其上缠着数道金丝绳,一看就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
这人制住了奥古斯丁,转过头来打量赛戈莱纳。那一双蓝湛湛的眼睛,让赛戈莱纳油然想起喀尔巴阡山中的野狼。那些锦服大汉见了这人,都互相搀扶着过来参见。这人皱皱眉头,举手几下扭捏,已把那些脱臼的接了回去,手法之准之快,连奥古斯丁都露出佩服之色。这时赛戈莱纳方才见到,他双腕上各戴着一只钢制的银白拳套,钢面纹着一只八腿骏马,状若飞天。
他料理完手下,走过来对赛戈莱纳略行一礼,沉声道:“在下是奥斯陆雷神门的比约齐,不知朋友怎么称呼?”赛戈莱纳恼恨他手下胡作非为,只以左手按右肩,算是回过了礼。比约齐见他听了自己名字依然神色自若,颇有些诧异。≮墨斋 。。≯
三百年前,冰岛出了一位诗家名叫斯诺里·斯图鲁松,立志搜集散佚的北欧神话。他一面寻访一面整理,却发现神话之中暗藏着北欧古人许多武学见解。待得搜辑停当,斯图鲁松便写下《埃达》一书,总北欧神话大要,而他也因浸淫典籍日久,一跃成为一代武学宗师。相传北欧有雷神名唤索尔,腕戴铁套,腰缠金带,手中一把雷霆铁锤来去自如,极具威力。诸神黄昏之时,他力毙世界之蛇,大笑九步而亡,为第一悍勇的神祗。斯图鲁松一生最佩服索尔,感念其含笑九步的威名,苦心孤诣悟出一套拳法,名叫雷神九锤,遂开创了北欧雷神一派。
雷神九锤走的是强硬一路,手作锤形,迅猛刚烈,再辅以钢制拳套,可说是有摧墙断楫之能。比约齐自幼拜在挪威雷神门下学艺,如今已经几十年,已深得雷神九锤的精髓,罕有敌手能走完他九锤,曝得大名,于是欧罗巴江湖中人送了他个绰号,叫做“人中索尔”,与西班牙的“马中喀戎”熙德齐名。
比约齐料得这少年也是武林人士,听了自己名字总该有几分敬畏,哪知赛戈莱纳恍若未闻,不免半是失落半是恼怒。他为人沉稳,情知押解圣帑事大,不欲横生枝节,便强压下火气说道:“这位朋友,不知在下的部属如何得罪您了?”赛戈莱纳道:“原是没仇的,只是他们欺侮百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比约齐看了眼被赛戈莱纳轰中的那汉子,不悦道:“纵然我手下有万般不是,也不至下如此重手。”赛戈莱纳道:“你怎不问他适才鞭打歌手,可是手下容情了?”
比约齐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不知虚实,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铜子丢在地上道:“你们拿去买些伤药,快走罢!莫在这里停留。”歌手看看赛戈莱纳,揣揣不敢去捡。赛戈莱纳道:“他们只是想在这院内借宿一夜,为何要赶他们走?”比约齐大是不满,以他的身份,肯这般息事宁人已是难得,这少年偏还得寸进尺。他上前一步,说道:“圣帑运事,干系重大,不可让闲杂人等靠近。我等也是职责所在,不敢有甚么疏漏。”
赛戈莱纳笑道:“照你这般说,这些艺人和一干客人个个竟都是贼了?”比约齐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赛戈莱纳道:“阁下长的也是人心,难道就不怕私自卷了金银逃走么?”他只是想什么说什么,别人听在耳里却是句句讥讽。比约齐大怒,他押运圣帑许多年,别人一见滚金十字旗,无不惶恐避让,何曾被人这般奚落过。他心想今日若不教训一下这小子,传出去还教别人以为他“人中索尔”怕了无名之辈。
比约齐右手五指攥紧,中指突屈,作出一个锤状,蓄势待发。这是雷神九锤的起手式,他见那少年刚才的拳劲刚猛硬直,以为他练的是加泰罗尼亚长拳或者苏黎世碎柱手,有心以硬对硬,挫他锐气。比约齐走到赛戈莱纳面前,大声道:“年轻人莫要言辞嚣张,要平白吃苦头的。”赛戈莱纳见他突然举拳,二话不说,奥卡姆真理拳应声捣出。比约齐心思缜密,专等这年轻人先发一拳,自己再行反击。倘若争斗起来有了死伤,他日见官便可推说是对方先动的手。
二拳一对,雷霆万钧,两个人的手臂俱是一酥。比约齐的雷神锤稍硬一筹,震得赛戈莱纳右拳皮开肉绽;而赛戈莱纳的箴言内力滔滔扑来,也令比约齐体内顿觉火焚,几乎站立不住,两人心中均暗暗纳罕。比约齐勉强按下翻涌气血,双手均作锤势,要发第二锤。赛戈莱纳夷然不惧,拉开架势,内劲流转一圈鏖集于拳指处,依然是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架势。
两人毫不退让,正待再度对拳,忽然旁边一人跳入圈中,笑嘻嘻道:“今夜清风明月,正合与二三好友饮酒作乐,两位何必这么煞风景呢。”比约齐和赛戈莱纳齐齐扭头望去,看到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站在那里,一脸油滑笑容。此人细眉长眼,歪带一顶扁圆绒帽,穿件双排扣的光面短袍,那短袍左边粉红,右边墨绿,一条束腿长裤甚至也分作灰、蓝两色,看起来花花绿绿,犹如一枚调色板,颇为滑稽。
比约齐问道:“你是何人?”那男子倚着宫廷规矩鞠了一躬,拽了拽黑亮须根,用意大利语说道:“在下是上帝忠实的仆从、献身艺术的卑微画匠、来自佛兰德斯的扬·凡·埃克。”比约齐道:“原来是个画师,你跳出来作甚么?”
这自称埃克的画师突然拉住赛戈莱纳的左手,语气亲热有如几十年的老友,倒令赛戈莱纳一时不知所措:“哎,我说舍勒朋友,这一位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中索尔’,你纵然不认得他的脸,也该知道那一双精钢拳套。我们这些作小辈的只能高山仰止,怎么好与前辈动手呢?折损了我们的性命事小,若是弄污了比约齐大人的令名,那才是叫毕生大憾呐!”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比约齐虽觉这画师油嘴滑舌,但这一番恭维听在耳里十分受用,脸色登时也缓和下来。赛戈莱纳还要说些甚么,埃克一捏他手掌,又对比约齐道:“适才一切只是误会,我这舍勒小友有些鲁莽,我这老哥哥就代他陪不是,还请您恕罪则个。”比约齐见有了台阶,也便欣然道:“出门行走江湖,岂能一味好勇狠斗。你还得多多管教才是。”埃克连声称是,比约齐把奥古斯丁放还回来,叫手下人带着伤者离去。
这一番闹腾,那些护院的唯恐圣帑卫队的人追究,忙不迭地把流浪艺人赶出商栈院外。那流浪歌手拾起地上的铜子,冲赛戈莱纳鞠躬道谢,和自己的十几个伴当匆匆离去。待他们都走了,赛戈莱纳方对画师道:“我不认得你。”埃克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希腊大诗人维吉尔曾言,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过是见你要跟比约齐动手,有心劝解一下罢了。那个比约齐是有名的狠角色,二十年来一直是圣帑卫队的首席卫士,觊觎圣帑金银的盗贼也不知被他打死了多少。你何必与他平白结下梁子?”他少顿片刻,又道:“亏我刚才说了几句好话,暂且劝解住了。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时三刻便会来对付你。你若想求个平安,不如拿些钱出来,我代你送去贿赂他,或许能息事宁人。”
赛戈莱纳脖子一梗:“管他是谁,事情作的错了,我如何惹不得。”埃克摇摇头道:“年少气盛,年少气盛。”他眼珠一转,又道:“这位小哥衣着不凡,一定出身书香门第。不若花上几枚金币,聘我为你画上一幅肖像。或许看罢了高雅艺术,心有感怀,悟到恩怨不过百年,艺术恒久流传的道理,火气便都消了。”赛戈莱纳有些好奇道:“这画像,究竟是怎生画的?”埃克没料到他会有如此问题,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放心好了,吃饭的家伙在下向来是随身携带。”说完他一拍背囊,里面露出几只粗毛画笔与研磨颜料的散碎矿石。赛戈莱纳问:“画完一幅却要多长时间?”埃克一听有门,大拍胸脯道:“别的拙劣画师怕是要五天功夫,在下眼明手快,且有独门的手段,只要预交些订金,三日便能完成。”
赛戈莱纳一听要花上三日,有些遗憾道:“那便可惜了,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说罢叫了奥古斯丁,转身回转房间。埃克想把他唤住,可惜少年走的太快。他在背后喊了几声“两天,只要两天!”也不见赛戈莱纳动心,他叫得口干舌燥,只好悻悻缩起脖子,把背囊重新扎好,只拿出支毡毛笔叼在嘴里,转身离去。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赛戈莱纳早早起身。有伙计过来问安请食,他不吝金钱,早餐便有了黑麦面包、煎腌肉片、蜂蜜酱和几枚无花果,怕是国王的早餐亦不过如此。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大快朵颐一番,然后收拾行囊去了普拉霍沃河港。
两人到了河港,港内帆桅林立,停满了大小船只,水手相呼,商旅鏖集,还有些身着紫袍的税务官穿梭不停,端的是热闹非凡。他们到了昨日的码头,有个船务官吏迎过来,问他们有何事。赛戈莱纳说要搭乘客船前往贝尔格莱德,那官吏漠然道:“去贝尔格莱德的船票已然售罄。”赛戈莱纳大吃一惊,忙问是何缘由。官吏埋头翻着账簿,只是不答。赛戈莱纳这一路上已学到钱可通神,便从怀里抓出一枚杜卡特金币,从桌底递了过去。那官吏拿手一摸沉甸甸、圆扁扁的,登时眉开眼笑,他左右看看无人,凑过身子来小声道:“这位少爷您有所不知,奥斯曼人近日在匈牙利用兵,好多斯拉夫富人贵族唯恐性命不保,都通过这一条路逃去贝尔格莱德要塞。是以苏丹严令查验,客船不得轻易开出。若没个关系路数,咳,只怕在普拉霍沃不知滞留多久哩。”
官吏说罢,晃着头走开。赛戈莱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在码头上信步闲逛,看到多有民众挈妇将雏,大包小包扛着聚在关口,其中不乏锦衣绣袍之辈,只是无分贫富,一古脑全被几名士兵把长戟横过来挡在外面,上不得船。赛戈莱纳方知官吏所言不虚。
他正自忖是否施展轻功潜入码头,随便找条船混上去,一抬头,无意之中看到一个身着灰袍的托钵修士正斜斜依在一处水塔的木墩旁,身前一个陶碗。他心中不由一动,举步走了过去。那托钵修士听得脚步声响,见一个锦服少年走过来,略抬了抬眼皮,朗声说道:“这位少爷,愿天主赐福于您。”左足脚尖点地,鞋跟“啪”地敲了一下地面。这叫做赐福礼,修士乃是侍奉上帝之人,于世俗之人不拜不跪,饶是面对王公贵爵,也用这种方式乞食致礼,不失身份。
赛戈莱纳微微一笑,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右手平翻,拇指微屈,从容回道:“我们感谢主,因为你赐给我们这些蒙福的话。”那托钵修士眼神一凛,这套祷词和手势本是托钵僧团弟兄所用,这少年如何得知?他再定睛一看这少年手中的木杖,发觉这栗木杖比自己用的大上一圈,在手握处有五个银币大小的节疤竖直排下,不觉大惊。
须知树木上有节疤并不稀奇,但若一木之上五枚节疤环环相扣,却极难得。整个欧罗巴唯有托钵僧团有五根五环木杖,分属五位司铎长老,乃是他们的贴身信物,见杖如见人。这杖痕浑然天成,是断断伪造不了的。
他仔细看了又看,那五枚节疤历历在目,绝难有伪,不禁颤声问道:“少爷您这根木杖是哪里来的?”赛戈莱纳把栗木杖平托在手里,低声用拉丁文肃然道:“清贫得救,非主不就。”原来他见这修士衣着污损破烂,知道他乃是圣方济派的人。
托钵僧团分作污衣、净衣两派。圣方济会讲究清贫得救,以俭朴为誓约,身穿污衣破袍,弃绝声色诱惑,苦修致志;而圣多明我派虽也赞同清贫得救,但又主张外物不害心志,是以广有房产、土地,衣袍光鲜。光观衣着,便能分辨出两派信众的区格所在。
托钵僧团并无本门武功,旗下的修士要么是带艺投身,要么是专心传道,因此全凭祷词和手势分辨同派中人。此时赛戈莱纳说出圣方济会的切口,那修士立刻明白他的身份,慌忙道:“未知长老亲临,恕罪恕罪。”抬起眼盯着赛戈莱纳的华美衣服,眼神疑惑。
赛戈莱纳也不过多解释,只是道:“我有要事在身,权且如此罢了——如今倒有件麻烦,不知你是否能帮我?”那修士虽觉他年纪太轻,但托钵僧团规矩森严,见杖如亲临,连忙道:“长老尽管吩咐。”赛戈莱纳道:“我有急事要赶去贝尔格莱德,如今普拉霍沃封了河港,你可有办法把我弄上船去?”那修士沉思一下,道:“此事小人作不得主,长老不如您随我来,去见了僧团在此地的其他弟兄,再作计较。”赛戈莱纳点头道:“也好”。
那修士当即收起陶碗,掖了掖长袍,作个手势让赛戈莱纳随他去。奥古斯丁跟在赛戈莱纳身后,那修士看了他一眼,赛戈莱纳道:“这是我的朋友,很可靠,不妨事。”修士多看了两眼,也没说甚么,转身朝一条货栈之间的小巷道走去。三人走入巷子,赛戈莱纳忽然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修士恭敬道:“小的叫克格曼。”赛戈莱纳又问:“这里还有多少人在?”克格曼道:“本地的圣方济会弟兄有二十多人,负责普拉霍沃周边十几个村落的福音传播。如今奥斯曼苏丹逼迫一日紧似一日,这福音可是越来越难传啦。”
克格曼带着两人在小巷子里转了几转,来到一处低矮木屋前。这木屋建在一片低洼地里,四下都是泥水垃圾,木料糟朽,整栋房子看上去死气沉沉。克格曼走到屋前,铛铛铛敲了三记陶碗,一会儿功夫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身子瘦高,穿着与克格曼一般无二,都是破烂长袍。他见了克格曼,高声道:“你今日怎地这么早便返回来了?”克格曼让出身后的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也高声道:“本派的司铎长老到这里来啦!还不快叫迈耶弟兄出来?”
那人听到司铎长老的名字,面色一变,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两个人,连忙跑回屋子去。屋子里传出一阵许多脚踩脆木的嘎巴嘎巴声,然后涌出了十几个人,个个剃着一个圣彼得式的中秃苦修头,穿着灰袍,手持木杖。
其中一个满面皴皱的老者走在最前头,急切道:“长老在哪里?”克格曼道:“就是这一位。”老者眼睛瞪圆,呆了半天突然大怒,拿起木杖在克格曼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混账东西,你家司铎长老才是黑人!”克格曼猝然吃了这一记,大是疼痛,呲牙咧嘴按住脑袋,且躲且嚷道:“谁说是那黑人,是黑人旁边那一位!”老者停了停手,见赛戈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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