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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糙。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ldo;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rdo;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ldo;这是合作的地方。&rdo;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慡。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fèng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ldo;这是我的地方。&rdo;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上来,对我说:&ldo;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也夺不去了。&rdo;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ldo;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rdo;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ldo;开放他娘。&rdo;
&ldo;我听到了,爹,您说吧。&rdo;
&ldo;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rdo;
&ldo;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rdo;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ldo;营养品&rdo;。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辱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ldo;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rdo;
我犹豫了片刻,说:
&ldo;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rdo;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ldo;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rdo;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ldo;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rdo;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ldo;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rdo;
&ldo;我没有脸见你了,&rdo;爹说,&ldo;我只交代你几件事,你在听吗?&rdo;
&ldo;我在听,爹……&rdo;
&ldo;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rdo;
&ldo;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rdo;
&ldo;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rdo;爹说,&ldo;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rdo;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ldo;净爱枉花这些钱,&rdo;合作说,&ldo;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rdo;
&ldo;合作……&rdo;我泪流满面地说,&ldo;是我把你害了……&rdo;
&ldo;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rdo;她说,&ldo;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rdo;她看看春苗,说,&ldo;你也见老了,&rdo;又看看我说,&ldo;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rdo;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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