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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苦地看着他比我还要痛苦的脸,等待着他往下讲。
“她十八岁时……我才五十岁……没准还能……”
我说:“老兄!你别说了……你的想法让我感到可耻。”
我用自己的钱为女婴买了两袋奶粉,妻子摔碎了一个有缺口的破碗表示不满。她非常真诚地哭着说:“不过了!不过了!反正你也不打算过了。俺口里不吃腚里不拉地积攒着,积攒着干什么?积攒着让你给人家的孩子买奶粉?”
我说:“孩子他娘,你别折磨我了!你看不到我整天东奔西窜地给她找主吗?”
“你本来就不该捡她!”
“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已经捡来了,总不能饿死她吧?”
“你多好的心肠啊!”
“好心不得好报,是不是?”我打断妻子的话,说:“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别絮叨啦,有什么主意就告诉我,咱们齐心协力把这个孩子送出去。”
“送走这个孩子咱自己再生一个!”妻子撅着嘴,用类似撒娇的口气说。
“生!”我说。
“生个男孩!”
“最好一胎生两个!”
“你到医院找咱小姑去,让她帮着想想办法。城里的孤寡老人常有找咱小姑要孩子的。”妻子提示我说。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如果在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姑姑也不能帮我把这个女婴推销出去,十有八九我就成了这个女婴的养父了。这样的结果对我对女婴都将是一场无休止的灾难,夜里,我躺在炕上,忍受着跳蚤的攻击,听着妻子在睡梦中的咬牙声、吧咂嘴唇声和粗重的呼噜声,心里冰凉冰凉。我悄悄爬下炕,走到院子里,仰望着满天愁苦的星斗,好像终于觅到了知音。露水打湿了我的臂膊,鼻子酸麻,我忽然悟到我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为别人活着,从此之后,我应该匀出一点爱来留给我自己。回到层里,我听到女婴在筛子里均匀地呼吸着,摸到手电筒,揿亮,往筛子里照照。女婴又尿了,尿水顺着筛子网眼漏到地上。我为她换了尿布。老天保佑,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她换尿布。
小姑姑刚为一个妇女接完生,穿着白大褂,带着满头汗水和遍身血污,坐在椅子上喘气。一年不见姑姑,她老了许多。见到我进来,小姑姑欠欠身表示欢迎。那个安护士在里屋收拾器械,一个新生儿在产床上呱呱地哭。
我坐在我去年坐过的安护士的桌子上。
姑姑懒洋洋地问:“你又来干什么?去年你来了一趟,回去写了一本书,把你姑糟蹋得不像样子!”
我羞惭地笑了,说:“没写好。”
姑姑说:“你还想听狐狸的故事吗?早知道连狐狸的事也能往书里写,我给你讲一火车。”
姑姑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不顾接生后的疲劳,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说去年冬天,胶南乡一个老头清晨捡粪时碰到了一个断腿的狐狸,便背回家将养着,看看狐狸腿上的伤要好时,老头的儿子来了家。老头的儿子在部队上是个营长,愣头小伙子,一见他爹养着只狐狸,二话没说,捣出枪,嘭咚一枪,把个狐狸给崩了。崩了还不算,把狐狸皮也剥了,钉在墙上风干着。老头吓坏了,儿子却像没事人似的,恣悠悠地唱小曲儿。第二天晌午头,割了牛肉包饺子,儿子亲自动手,剁馅,切上芫荽梗、韭菜心、大葱白,倒上香油、酱油、胡椒粉、味精,别提有多全味了。饺子皮是用头箩白面擀的,又白又亮,像瓷碗片一样。包好了饺子,烧开了水,唿隆唿隆下了锅。锅里热气冲天,一滚、两滚、三滚,熟了。儿子抄起笊篱,往锅里一捞,捞上来一笊篱驴屎蛋子,再捞一笊篱还是驴屎蛋子。儿子吓草鸡了。夜里,家里所有的门窗一齐响,儿子掏出枪来,怎么勾也勾不动扳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给狐狸出了大殡。
小姑姑肚子里的鬼狐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而且全都讲得有时间、地点,证据确凿,你必须相信。我真为小姑姑遗憾,她应该去编撰《续聊斋志异》。
弃婴(8)
讲了半天鬼狐,姑也恢复了精神。产房里婴儿呱呱地哭。安护士摔门出来,气愤地说:“哪有这样的娘,生出孩子来,拍拍腚就跑了。”
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姑姑。
姑姑说:“是黑水口子的老婆,生了三胎了,三个女孩,这一胎憋了劲要生个儿子,生出来一看,还是个闺女。他男人一听说又生了个闺女,赶着马车就跑了。世界上难找这样的爹。女人一看丈夫跑了,从产床上跳下来,提上裤子,哭着跑了。连孩子都不要了。”
我跟着姑姑到产房里看那个被抛弃的女婴,这个女婴瘦小得像只风干猫,身体不如我捡到的女婴胖大,面孔不如我捡到的女婴漂亮,哭声不如我捡到的女婴洪亮。我感到有些许的欣慰。
姑姑用手指戳着女婴的小腹说:“你这个懒孩子,怎么不多长出一点来!多长一点是宝贝疙瘩香香蛋,少长一点你万人嫌恶的臭狗屎。”
安护士说:“怎么办呢?放在这里怎么办呢?”
姑姑看着我,说:“三子,你把她抱回家去养着吧,孩子的爹娘,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这个孩子也差不了,养大准是个好闺女。”
没等姑姑把话说完我就逃跑了。
我坐在葵花地里发愣,潮湿的泥土麻木着我的屁股和下肢,我也不愿站起来。葵花圆盘上睫毛般的花瓣已经发黑、弯曲,圆盘上无数黑色的籽眼像无数黑色眼睛盯着我。没有阳光。因为空中密布着破絮般的灰云。葵花六神无主,悲哀地、杂乱地垂着头。板平的泥地上,黑蚂蚁又筑起了几座城堡,比我那天见到的更伟大更壮观,它们不知道将来的急雨会再次轻而易举地把它们的城堡夷平,哪怕它们的巢|穴是蚂蚁王国建筑史上最辉煌的建筑。没有一点点风,葵花地里沉闷得像个蒸笼,我酷似蒸笼里的一只肉味鲜美的鸭子。我想起在一个城市里,发生过的一个故事:一个温柔的少妇,杀食年轻男子。股肉红烧,臀肉清蒸,肝和心用白醋生蒜拌之。这个女子吃了许多条男子,吃得红颜永驻。我想起在故乡的遥远的历史里,有一个叫易牙的厨师,把自己亲生的儿子蒸熟了献给齐桓公,据说易牙的儿子肉味鲜美,胜过肥羊羔。我更加明白了,人性脆弱得连薄纸都不如。风来了,粗糙的葵花叶片在我头上粗糙地摩擦着,发出粗糙的声响。粗糙的葵花叶片像砂纸一样打磨着我的凹凸不平的心,我感到空前的舒适。风停了,能够发声的昆虫都发出它们最美妙的声音给我听。一个大蚂蚱的背上驮着一个小蚂蚱,附在葵花秆上,它们在交配。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和人类一样。它们一点也不比人类卑贱,人类一点也不比它们高尚。然而葵花地里毕竟充满希望。无数低垂的花盘,像无数婴孩的脸盘一样,亲切地注视着我。它们给我安慰,给我感知和认识世界的力量,虽然感知和认识是如此的痛苦不堪。我突然想到小说《陆奥偶人》的结尾了:作者了解了陆奥地方的溺婴习俗后,在回东京前,偶尔进一家杂货店,见货架上摆满了闭目合十的木偶,木偶上落满灰尘。由此作者联想到,这些木偶,就是那些没及睁眼、没及啼哭就被溺杀在滚水中的婴儿……我无法找一个这样的象征来寄托我的哀愁,来结束我的文章。葵花?蚂蚱?蚂蚁?蟋蟀?蚯蚓?。。。。。。都非常荒唐。什么都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我在我啄出的隧道里,触摸着弃婴的白骨,想着这些并不是不善良,并不是不淳朴,并不是不可爱的人们,发出了无法辨明是哭还是笑的声音。陆奥的弃婴已成为历史了吧?避孕套、避孕环、避孕药、结扎输精输卵管道、人工流产,可以成为消除陆奥溺婴残忍的有效手段。可是,在这里,在这片盛开着黄花的土地上,问题多复杂。医生和乡政府配合,可以把育龄男女抓到手术床上强行结扎,但谁有妙方,能结扎掉深深植根于故乡人头脑中的十头老牛也拉不转的思想呢?
幽默与趣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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