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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第1页)

现今,游郁生与她,他们沿着江岸往上游走去,然后原路返回。这条江也伴随着他俩长大,他们愈谈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的语言。小时候,他们都在行署一所有名的幼儿园呆过,他父亲在市里教育界,母亲是政府一般干部,她的父亲在政府机关干过司机,而她是家庭里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因而他们都被送进去,度过了一段孩提时最美妙的时光;他们后来又都在同一所小学读了六年,其中整整六年该是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回家的吧,因为他们两家处在学校外同一方向。他们能忆起许多童年趣事。

“幼儿园,我脸上搽过胭脂,上行署礼堂舞台上表演节目,我穿一身小军装扮演解放军,一个小姑娘也抹着胭脂口红,在我胸前佩戴上一朵大红花,那是一次节日会演,这个时刻永驻心间,如今回想又不像是真的。”

“那你还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队日吗,我刚人队不久,这是我人队后过的第一个队日,真巧我赶上了去马祖岩野炊。小学我不爱讲话,胆小,人队很迟。听说从山顶数下来一共一百多级台阶,我又害怕又跃跃欲试。后来,我不止一次上去过,一点不高,就像上一个小山坡,可那次却像爬上世上最高的高峰。”

“怎不记得,那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队日,那次我们虽已毕了业,学校仍允许毕业班同学有机会自愿参加,一大早,辅导员率领我们,背着沉重的炊具,上山生火煮粥,在山岭上到处找不着清洁的水源,来的学校多发生水荒。幸亏山上有一座古庙,当时有和尚住持,连庙里水井一点剩水最后也被抢光了。辅导员叫我们重新下山,找到山谷的溪水,很艰难地打上山去,豆子稀饭却等不及煮焦糊了。”

“难为你们,让我们吃上焦糊味的豆子稀饭,但却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次,回家我叫母亲屡次煮过,想想余味无穷,却一次都没有那么好吃。”他们走到城门边的浮桥头,胡冬荷驻脚说,“这里去马祖岩不远,下次我休息你若有空一起再去爬次山好吗?”

“太好了,你把我想说的说出来了,”他性急地说,“为什么要等下次,我们何不现在就过河去,今天下午我谅不会有什么拉水泥的车来了。”

他们轻快的步伐踏上木板铺就的浮桥。这是不久前胡东荷和肖剑明骑在八境台城堞上,远眺并谈论过的一座浮桥,那时他们把它比作项链和车履。现时她亲自走在了上面,和另一个年青人,这个青年性格孤癖,决不是在大庭广众中振臂高呼,或生人面前振振有词的人,但与朋友个别交谈时,却是个真诚、饶有风趣的人,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似在波涛汹涌的江河搏击历险后,两只小船驶入涓涓细流,他们的轻声慢语染着浓浓的人情味。

“小学毕业后,我们大部分同学照例按学区分进同一所中学,怎么你独自一人跑到离家很远的中学了?”

“父亲出了事,我有一个很幼稚的念头,离家远远的,跑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藏起来!”

“是吗?”她笑了,但马上缄口。两人暂时保持沉默。游郁生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胡冬荷不开声,即表示她的同情,无须多言,她帮助他的行为,已经足以说明了。

“你觉得取消高考这事,对我俩影响谁大些?”过了一会,胡冬荷突兀地说。

“怎么说呢,高考很长时间是我生活的惟一目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门门功课名列前茅,这我知晓。我呢,有点重文轻理,偏科。俗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意思你占压倒优势,如高考,我的成绩不如你。但录取并不看这个。”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刚才说你是天之骄子,只是一句虚假的话,在骨子里我不认为你是。”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恰恰是你们自己起劲地搞,却又把面前通往大学之路堵死了,吃亏的还是你们,不管你们是否意识到它终将成为一生憾事。说老实话,在我,尽管大学早已隐没到一个内心看不清的角落,有时仍会顽强地浮现出来,就像按到水底的一段木头。”

他一口气说出上面的话,使她惊奇他对她的信赖,他孤身一人在码头上踯躅时,想得太多了,不得不一吐为快。她也不想对他有丝毫保留:“唉,我都不清楚我们走到哪儿去了,走得这么远,我们这些人,偏离一般人的常轨,这些我都不去多想了。就怕我将来不知如何下场。”

“我没想到你也如此悲观。”

他们爬上了马祖岩山顶,看到一片荒凉景象,那座古旧的庙址,不知何时夷为平地,杂草在没有人迹的山上到处疯长。只有上山的路上,还残留时断时续的颓败的石阶,否则,就和周围的荒山没什么两样了。这情景他们没有丝毫准备,感到毁坏一件东西,一点点心中的好印象实在太容易了。坍塌如此彻底,一任荒草一遍遍吞噬掉岁月的痕迹。

在一块低洼地,草比人高,个子较小的胡冬荷眉眼以下部分全遮没了,她淡黄的毛发在草梢上一耸一耸漂浮。蓦地,游郁生惊闻一声叫,他以为她被蛇咬了,慌忙向前拨拉着草披,他踩到了一滩渗水的烂泥,烂泥中嵌入一眼无沿的水井。游郁生探身井口,见井中水面距地面并不太高,但水呈棕褐色,浮些纸屑脏物,不知深浅,若有人掉下去是很危险的。

“我险踏进这口井中爬不出来了。”幸好胡冬荷在他身后说,否则吓他一跳,他指着井的位置说:“真不敢相信,庙里的这口水井还在这儿,它使我依稀记起庙址的原貌,犹闻当年同学争水的吵闹。”

他说话时张望四周,一片渺茫,只有挡住视线的稠草,在风中呜呜作鸣,时间、空间宛如停驻、浓缩这一刻。残阳凄惨,灰暗的阴影,投在胡东荷脸上、身上,她露出一阵惶惑,紧张的表情,离开井口退后几步,仿佛担心他将她一把搡下井去。

游郁生后来回忆那个黄昏,他们站在草围当中、古井旁边,有时真的以为自己曾企图推搡她下去。一个人倘若自认干了些理亏的事,作贼心虚,会用猜忌的目光,注视周围的损害者,以至受损者也要产生报复的幻觉。事实是,他当时根本没有,是时光的流逝强加于他的错觉。他那时的真实想法,是将这个胆怯的人儿紧抱怀中,为了抵消横于他们之间,以及所有人之间的宿怨,他们在草甸子中和苍天底下出乎意料相爱。一遍一遍,不管天昏地暗。

他清楚记得胡冬荷一番话,使他充满不祥的预感。她和他挡在四周厚厚的草围墙当中,保持某种距离,如一长一短两根木桩。她开口道:“我一开始帮助过一个女孩,她是我要好的同桌,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喜欢记日记,我也喜欢记日记,我们互换日记看,但她和你一样,都有一个倒霉的家世。我们几个趁晚自习后,大家都回去睡觉之际,溜进教室,翻看了班上每一位同学的抽屉。当搜到她的座位,我没有犹豫抽出日记本,里面有些个人的隐秘的东西,被公之于众。”

“不久她摇身一变,参加了如火如荼的活动。你不了解她原是个文弱怕事、逆来顺受的女孩,她的动机和转变无人知晓,前后判若两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那次市里愈演愈烈的事件中,她被流弹击毙了。她是和另一个女孩穿越大街,后者被流弹击倒,她自动跑回去搀扶她才被射中的。她的死令我十分懊悔。”

他宽慰说:“她的死不能怪你。我是你们所谓的一直逍遥于化外,除了生性好静,说难听点就是怕事。可我也时常羡慕你们。”

胡冬荷说:“你并不了解真正的内幕,我等于铤而走险,等明白这点已经迟了。”她接着把肖剑明又如何如何不慎,把收到的函件一古脑儿兜出去的事,向他复述了一遍。

“简直是石破天惊!”游郁生果然大惊失色:“不是我说你,这种事你也太冲动了!”她依然红着脸争辩。

“这我就不够资格评价你了,我也懂得哥白尼创立的日心说,布鲁诺为捍卫它被教会活活烧死,多么了不起的伟大。”他小心地搜索着词语回答,“但对一个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知道什么地球围绕太阳,太阳围绕地球又有什么用?”

“可不可以这么说,一个人活20岁是死,活100岁也是死,对死亡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的也是,化泥化土,结局都一样。”他们走出草的包围,来到一座裸露半截棺木的坟堆旁边,他呆视它说:“说到底,人死不可复生,可我还是觉得要好好珍惜生命,在无可奈何的死亡面前,尽量延续它!”

“我并不是说我不热爱生命,青春呀,光阴呀,我比谁都珍惜,这你也会说。我只是说,注定要你选择死亡,也要想得通。来,”她拉着他,坐在裸露的棺木上面,用手拍一拍说:“别急着走,我们坐在棺材上试试,体验一下,这里非常安静,如果就这样睡过去,躺进冷冰冰的棺木,你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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