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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侯武的眼神早已涣散开,那婆子后半截究竟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有一样可以确定了,老夫人第一次发病,的确是那个冬天‐‐你可以说是灾荒那年的冬天,也可以说是老爷带着蕙姨娘回来的冬天,还可以说是账房先生死去的冬天‐‐在各路人的答案里,&ldo;这个冬天&rdo;是被提到最多的。侯武耐心地对这婆子赔着笑脸:&ldo;妈妈可还记得,当年,老夫人房里的贴身丫鬟是哪个么?&rdo;婆子脸上滚过一阵些微的暗淡:&ldo;这如何能忘了,想当初,整个府里的丫鬟中间,她最是个人尖子‐‐可惜那丫鬟短命,老夫人得病的第二年,发作起来,我们没拦住,叫老夫人拿把剪刀刺穿了那丫鬟的喉咙,长得娇滴滴的一个人儿,就这么没了。老夫人清醒过来抱着尸首哭得死去活来,老爷就吩咐必须厚葬‐‐从那以后,老夫人就病得更厉害了。&rdo;
侯武不作声,心暗暗地往下沉。他又一次地没了线索。
老爷西去的那年冬天,正是令秧身子臃肿即将临盆的时候。蕙娘独自在账房中看着账簿,打发紫藤去厨房安排别的事情‐‐冬日天黑得早,才下午的工夫,账房里已经掌上了灯。她听见有人叩门,眼皮也没抬一下,便道:&ldo;进来吧。&rdo;她听得出侯武叩门的声音。
她没有抬头,他也维持静默。片刻之后,他轻声道:&ldo;蕙姨娘,我来辞行。&rdo;
蕙娘的指头肚用力地按在正在看的那页账簿上,波澜不惊道:&ldo;为何?嫌工钱少?我知道。&rdo;她轻轻叹气,&ldo;老爷去了以后家里事情太多,大半年来这么辛苦也一直没能打赏你。可是府里如今艰难,你不会不知道。&rdo;
&ldo;蕙姨娘这么说,可就折煞侯武了。&rdo;他慌乱地摇头,&ldo;实在是,我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想回家去娶媳妇,顺带照顾她老人家。&rdo;
&ldo;给你半年的假。&rdo;蕙娘扬起脸,&ldo;回去娶亲,让她留在老家照顾你娘,你再回来,如何?来回盘缠,娶妻的使费,都由咱们府里出。我回头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是按照以往的例则结给你,还是再多添些。&rdo;她的腔调一如既往地精明果断,让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说&ldo;不&rdo;。
&ldo;蕙姨娘,侯武何德何能啊,真的当不起……&rdo;
他总不能告诉她,他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下了这个决心。老爷死在老夫人手里,老夫人如今生不如死‐‐即便账房先生的死真的如他怀疑的那样,与这两人有关,上天也已经替他讨回公道了,即使他自己动手也没可能做得这么漂亮‐‐所谓&ldo;人算不如天算&rdo;,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虽说作为一个复仇者,他很失败,可是败在天命手里,怎么说也不丢人。所以,是时候离开了‐‐虽然他依然恨这宅子,也依然舍不得它。
&ldo;你今年多大了?&rdo;蕙姨娘放下茶盅,微微一笑,&ldo;我记得你来府里那年才十四,到如今怕是有七年了吧……&rdo;
&ldo;难为蕙姨娘记得,上个月,刚刚二十一。&rdo;
&ldo;也的确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rdo;她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目光让他心里一颤,他以为她马上就要说出些让他如释重负的话,他在心里这样乞求着观音菩萨。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一点不见老,即使丧夫也并未让她憔悴多少,反而浑身上下更添了种欲说还休的味道。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向他,一时间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倒退了好几步,她脸上浮起的笑容几乎是满意的,她不疾不徐道:&ldo;侯武,我若就是不准你走呢?&rdo;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后退了几步之后,他居然将手伸到背后去,插上了账房的门闩。那声轻轻的木头的响动让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的笑意便更浓了。&ldo;蕙姨娘。&rdo;他嗫嚅道,&ldo;我求求你开恩,侯武在府里这几年,承的恩泽这辈子也还不清,即便放我家去了,我也依然是咱们府里的人……&rdo;他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他只好绝望地注视着她墨绿色裙摆边缘绣着的细小的水仙花,他知道,自己跪下了。
&ldo;起来呀,你这呆子。这算干什么呢?&rdo;她继续往前挪着小碎步,&ldo;你这话可就让人寒心了,东家哪里亏待了你,我又哪里对不起你,你这般哀告着说要去,难道往日的主仆情分都是假的?&rdo;
他终于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像要把自己的脸揉碎那样,用力地埋进了她的裙裾。那件从来也不敢想的事情,其实做出来,也不过就这么简单。她的声音仍旧柔软,带着嗔怪的笑意:&ldo;这又算是干什么呢?叫我和你一起被天打雷劈不成?&rdo;他急急地站起身来,动作因为笨拙,险些被她的裙摆绊倒。他也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死死地捧住了她的脸庞,眼睁睁看着狰狞的自己映在她眼底静谧的湖泊里。她像是要哭,眼里眼看就要滚出水滴来,但是她却笑了。如果是这样近地端详着她,的确看得到她眼角有细细碎碎的纹路,它们若隐若现的时候搅得他心里一痛。蕙娘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ldo;是不是嫌我老了?&rdo;
他抱紧她,默不作声,满心都是屈辱。他这才明白,有那么多次,他冷血而又过瘾地盘算着如何复仇:看着幼小的三姑娘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芭蕉树底下,他就会想象着她的脑袋和身子在一瞬间搬家是什么情形,应该有一道鲜血划破她的脖颈,像风一样飞出来,一半喷溅在雪白的粉墙上弄出梅花点点,一半喷在她粉红色的身躯上‐‐至于她的头颅,像个肮脏的球那样滚在芭蕉树底下的泥土里,双眼还不知所措地望着天空;遇上老爷一本正经地穿戴整齐坐进车里去做客吃酒,他便想象着马蹄从老爷身上如何清脆地踏过去,轻松俏皮地踩碎老爷的内脏就像踏着暮春时候的落花,然后车轮也正好碾着他的鼻子过去,让他的脸上凹陷出一个大坑,和身子底下的青石板路浑然一体;有时候那位十六岁的夫人会坐在二层楼上一脸好奇地眺望远处‐‐他会想象如何把她的衣服扒光再把她从栏杆上抛出去‐‐她毕竟跟旧日恩怨完全无关,所以对她的惩罚可以轻一些,自然了她能嫁给老爷便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该死。侯武常常出神地幻想着一场又一场又壮观又闻不到血腥气的杀戮,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无论恨意是多么愉快地宣泄而出,他心里也依然有股说不出的柔情‐‐当他看到粉墙上那些偶尔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污渍,看着燕子又狡猾又优雅地掠过天井的廊柱,看着管家娘子在盂兰节的时候专注地折出那些纸元宝‐‐温暖地抬头对他一笑道:&ldo;你看,这些够不够夫人在那边用的?&rdo;……时时处处,那柔情都会蔓延过来,像是雨后带着清香的苔藓。
原来这柔情的源头在这儿。在他眼前。就是她。
账房后面那间堆积陈年账簿的偏间是他们见面的绝好场所。每一次,她都静静地迈进来,像幅画那样不动声色地凝视他。像是安然欣赏着他所有的惶恐,和所有的冒犯。他故作粗鲁地扯开她的衣扣,满心疼痛地眼睁睁看着她被自己冒犯。每一次,当紫藤在门外心照不宣地咳嗽,他便知道她该走了。每一次,他都跟自己说,他会永远记得她满身月光一般的清凉和柔软‐‐到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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