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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其为德也,则主忠履信,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践行则无辙迹,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机情有密静之性。若乃奉身蹈道,勤礼贲德,后之事间,匪云子克。然后教以黄中之叡,守以贞固之直。注焉若洪河之源,不可竭也;确焉若华岳之停,不可拔也。故能言之斯立,行之斯成。身匪隆污,直哉惟情。紊纲用乱,废礼复经。于是百揆时序,王猷允塞,告厥成功,用俟万岁。
曹植不禁摇头:“此文也忒泛泛。令君昔随我父立业兖州,也曾从军谋划多有良策,为何只字不提?令君之心性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这些怎么也一概不论?潘元茂文笔一向不错,但这篇文章却中规中矩沉郁内敛,少了些俊逸之气。”
国渊比曹植更知底细,荀彧初始恭顺,最终却与曹操貌合神离,为其盖棺定论实是困难。莫说潘勖,即便太史公复生、班孟坚在世,写这篇墓志铭恐怕也俊逸不起来!他赶紧敷衍道:“敕令所作的官样文章,中庸扬善即可。”说着硬从曹植手中把文稿拿了过来。
曹植早觉出他心有不悦,莞尔道:“国长史是不是觉得晚生这些日子处置政务不大上心?”
“属下不敢。”国渊言不由衷。
“您老是不忍伤晚生颜面。”曹植很有自知之明,“不错,我最近确实没对政务下工夫。但绝非玩忽懈怠,而是信任列位大人。我名义上是留守,其实谁都清楚,一干政令由列位大人议定,晚生只不过是审阅参议……”国渊想反驳,却被他抬手拦住,“我没别的意思,也并非有何不满。列公皆公忠体国深谋远虑之人,思虑良策无不完备,处置政令无不得当。圣明君主尚垂拱而治,何况我不过一膏粱后辈,何敢唐突指摘,贻笑大方?所以我才倾心于营建,一者乃时下所需,再者也是生平所长。为官一任当有所成,既不能燮理阴阳,搞些礼仪营建也算有所建树,不枉当一次留守。咱们各司其职,有何不美?”
这话虽不无道理,可国渊听来总觉得有些别扭,却又不易辩驳,只得缄口而退。曹植见他已无话可说,甚是满意,又瞟了王修一眼:“王郡将何故入见?”
王修正色道:“卑职要弹劾一人。”
“哦?”不但曹植一愣,杨修也感诧异——魏郡太守非一般郡将,只因幕府在魏郡首县邺城,故而魏郡实是天下第一郡。在曹操眼皮底下当地方官岂是易事?王修本袁氏故吏,又曾被孔融拔擢,这样的人竟能被曹操如此重用,足见才干之高。但才干只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树敌,如今他都要开口告状,那被告的是何等罪恶滔天之辈?
曹植木讷片刻才问:“欲告何人?”
“邺城令杨沛。”
两年前冀州田银、苏伯叛乱,曹操颇感受辱,有意压制豪强严惩不法,故而以著名酷吏杨沛为邺城令。此人固然执法严格,却做事偏激刑罚残酷,视人命如草芥,上至幕府群僚下至百姓,对其无不畏惧。但他毕竟是曹操亲自提拔的人,又深得信赖,群僚敢怒不敢言,王修能开口告他,真是把老实人逼急了。
“圣人云,‘苛政猛于虎’,杨沛行事暴虐过甚。”王修义愤填膺,“自他上任以来,严刑峻法草菅人命,邺城百姓噤若寒蝉,上下僚属如履薄冰。其爪牙功曹刘慈等人更每日游走街巷监视士民,凡有小过当即棒杀,不教而诛暴虐忒过!又与校事卢洪、赵达、刘肇等互通表里,罗织罪状迫害大臣。今市井民巷不闻人声,百姓归家闭户避之如鬼魅。以此等暴虐之徒为官实是玷污庙堂,难道咱们要步亡秦的后尘吗?恳请公子做主,把这狂徒逐出冀州。”
曹植甚觉为难——他怎不知杨沛满手是血?可杨沛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倚仗父亲为靠山,扳倒杨沛岂不是公然挑战父亲的权威?他不敢插手,强笑道:“王郡将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杨沛虽行事不逊毕竟职责所在,不宜草草处置。”
王修再揖道:“为政以德,不以苛政峻法,杨沛所用皆不通文墨的宵小俗吏。前日许都华令君差一小吏来我寺中公干,夜宿城西馆驿;那小吏贫寒,临行之际私藏驿舍席榻,被驿吏发现扭送县寺,路遇巡城的刘慈等人。那刘慈却说盗席虽是小过,遵圣人之教却应处死,不由分说便将那小吏打死。”
曹植诧异:“偷席子与圣人有何相干?”
“可恶便在这里。”王修愤然,“刘慈说,孔子有云,‘朝闻盗席,可死矣!’故断死刑。”
国渊是郑玄门下高足,学识渊博熟稔经典,闻听此言却是一愣,实在想不起孔子何尝说过这么句话。沉默片刻,杨修忽然一阵大笑:“这俗吏道听途说弄错了,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语点破,曹植乐不可支:“这倒有趣,不妨告诉邯郸老夫子,请他编入《笑林》。”说了一半见王修满脸严肃,忙收起笑容,“咳咳……此等刁猾酷吏果真可恶,王郡将所虑甚是,杨沛之事待丞相归来晚生自当向他老人家进言。”
王修不买账:“卑职以为公子应当机立断,无需请示丞相,及早罢免此人。”他心里有个小算盘,指望曹操处置杨沛不太可能,最好能借曹植之力先斩后奏。
“不妥吧?我不过奉丞相之命代理一时,岂可随便罢免官员?”
王修朝国渊使了个眼色,国渊会意,立刻进言:“政令文书属下可代为之,只要公子应允并无滞碍。”俩人事先并没商量,但此刻却彼此心领神会,也是杨沛结怨太多所致。
曹植初掌政务却不糊涂,国渊既然能办为何不办?必定还是过不了父亲那关:“官员任免颇多挂碍,我等不易越俎代庖。”
“苟可强国,不法其故;苟可利民,不循其礼。”王修争辩道,“公子方才说初次留守欲谋建树。若能罢免酷吏造福于民,此功此德岂不比修造楼台强之万倍?古人云,‘天虽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虽至灵,必有山川之化。’公子丞相父子一体,公子之德即丞相之德。”
老实人未必不会投其所好,曹植听这话甚觉有理,若能办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非但利国利民,未尝对自己不是好事;再看国渊,连连点头确之凿凿。其实在曹植内心深处也不喜这个杨沛,虽然杨沛没找过他的麻烦,但素来会文之士提起此人无不咬牙切齿。诸般心思凑到一起,曹植胆子渐渐壮了,便要拍这个板:“既然如此……”
“公子三思!”杨修突然插嘴,“杨沛虽是酷吏,丞相用之乃为去恶明法,虽矫枉过正,实是出自仁心,其中张弛自有分寸,非我等下僚所能忖度。子之德必仰于父,臣之政必受自君,公子与列位大人若自作主张草率行事,只恐坏了丞相一番良苦用心。为子之道、为臣之义也难免有亏。”他故意把“为子之道”四个字说得很重。
曹植料他阻拦必有道理,赶紧就坡下驴:“不错不错,德祖见地甚是,由他老人家亲自处置总比咱们名正言顺。”他出尔反尔想尽快转移话题,不容王修再言,忙扭头问杨修,“快到正午了吧,我该到后堂向母亲问安了。”
王修见他一副逐客架势,只好吃哑巴亏,悻悻然望了杨修一眼,却无法与其争辩。人家把“为臣之义有亏”都扔出来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怎敢往头上戴?
国渊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捧起政令道:“既然如此,下官暂且告退。”王修也只得怔怔而去,心下暗暗盘算——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提,非但没扳倒杨沛,此事若传扬出去,日后更不好与那酷吏相处了!
曹植见二人走远,也松了口气:“德祖何故阻拦?”
杨修满脸诚恳道:“公子切记,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便宜行事固然无过,然杨沛受丞相厚遇不可轻动,若稍有差失,忤父之意还在其次,弄不好便有结党之嫌。”
曹植显得有些不耐烦:“那么进善去恶之事就不做了吗?”
“曲则全,枉则直。现今之际公子当自行其是,莫要多干预重要事务。老子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幕府诸事丞相早有安排,国渊、袁涣等皆多年老吏,斟酌处事不会有半点儿纰漏,他们都管不了的事公子也没必要去操心。所以我才建议您以文会友,着眼营建之事,幕府公务全属本分,这些事才是您额外的功劳啊!昔五官将都督留守,一应政务干预再三,结果非但无功,反而招了丞相埋怨,您可要引以为鉴啊!”
曹植并非完全赞同的他话,但深知杨修一片好意:“那听你的,此事不再提了。”
“若我没猜错,如今公子圣眷已在五官将之上。”杨修早有成算,“公子之文采高于五官将,所短者乃在时政军务。我献此策也为藏拙露巧,还望公子用心赶上,方能与五官将一争高下。”
“争争争,又是争!”曹植霍地站起来,“我从未想过与手足为敌,只想做好我自己,以诚心感化父亲,一展平生之志!”
杨修望着一脸郑重的他,嘴唇咕哝了两下,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曹植本是性情中人,为人处世也似文章一样追求自我。善良出于本性、才气实为天赋,倒也难能可贵。但只凭挚诚不靠权谋能成功吗?你不与别人争,别人还要与你争呢!这样下去不行,我得设法暗中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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