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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33(第1页)

金总陪着一个人走进了办公室,庞中华起身相迎,被一双宽大的手掌,揽进了怀里,是金老板,金老板瘦了,头发白了大半,最明显的变化是黑了,两道法令纹,深深的锲在两颊,背也有些佝偻了,特别注重形象的老板,永远一身笔挺的西装,走到哪里,都是体面和力量的象征,透着精气神,今天一搂,却是缩水了一个号。

以行贿罪,判刑三年,金老板于上周刑满释放,驱车两千多公里,专程接庞中华回集团公司。

庞中华做事能力强,干劲足,看着精明强干,关键时刻,却是一根筋,不识趋避,瓜的厉害,给过他战略岗位,却是凭着本事硬是错过,便只能做做具体工作,对于公司的核心资源,只知其然,并不知所以然,这次的官司,其实和庞中华无关,纯粹是因为和自己的关系,受到了连累。

但任何场合,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任劳容易,任怨难,任劳任怨的人,虽然瓜,却感人,庞中华,感人!

金老板的长辈,也是有读书的,读了很多的书,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不过是因为读书,负上了更多的热望,终也读不破书,又扔不下书,欲望化解不开,书便成为负累,沉沉的担了一生,这些,全在金老板眼里,又在庞中华身上看到。

金老板的外公,便是从小读了私塾,又接受了新式教育,不愿意一辈子窝在乡下,早年就去了上海滩讨生活,做过编辑,还会木版插画,混在文化圈,结识了许多文人,见过鲁迅的面,和左右翼作家也都是有些往来的。

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人时,日子勉强得过,结了婚,就处处紧张起来,很快有了金老板的母亲和舅舅,开始常常,揭不开锅。外婆生小舅的时候,胎位不正常,接生婆不敢接,只得往大医院送,借遍了所有人,借不到钱,焦难的时刻,弄堂口的王浒送来了十块大洋,外婆这才住进了医院,刚一送到医院,外婆便大出血,被一个加拿大医生救了性命,大人孩子平安。

外公和王浒并不相熟,似乎,也是做文化工作的,这之后,多了一些接触,在弄堂遭遇了,会打个招呼,知道了王浒是左联的。家里又多了一张口,日子更紧巴了,有一段时间,很久没有见到王浒,却听说,全家搬走了。

解放后,外公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没有想到,调来的领导,正是王浒,原来,王浒早就加入了共产党,当年因为党的需要,匆忙去了重庆,又去了延安,现在,接受党的安排,回到上海工作。

虽然多年前,也曾认识,并没有使两人走的亲近,王浒是一个严肃的共产党人,外公是鸳鸯蝴蝶的矫揉书生,并不是一个品类,除了工作上的交往,生活中,只落于礼貌的客套。

不久,在城市人员返乡的号召中,外公带着全家人回到了家乡,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家乡。

外公没能撑到金老板刑满释放,今年年初,病危了,临去世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要见金老板,监狱经过审批,同意给一个星期的假期,绑着定位器,回家看望老人。

还没到面前,外公便对着脚步声开口了,外公一直在等着金老板!外公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要移民。

不容金老板反应,外公又迫不及待的说道,你要做一个正直的人!

正直?笑话,自己的成功,就是因为我清醒,我不正直!金老板本能的觉得,“正直”两字,就像罂粟花,美丽,但充满伤害。

低头沉默的抵抗,外公看出来了,一双板筋的手,抓住了金老板的胳膊,那是从小抱着金老板长大的手,当年多么有力,今天,干枯了,外公不放手,讲了一个故事:

小舅出生后,家中十分困难,为了换口粮食,外公在一家汪伪报社,做过几个月的编辑,后来另谋他处,在此期间,曾遇到过王浒,告知他,自己已经有了工作,会尽快还钱,顺便的,约了文稿,王浒没有答复,此事早已作罢,因为工作时间短暂,解放后,便没有提起这段经历。

离开家乡日久,家乡已有了生疏,对于长久没有消息的返乡人员,乡亲们也充满警惕,对外公的历史,进行了甄别,县里派员专门去到外公工作单位外调,接待人员正是王浒,王浒说他了解外公,对外公做了担保,开具了证明。

改革开放后,农村承包了土地养了猪,到了春节,外公杀了猪,卖了鸡和鸭,带着所有的钱专程去了上海,登门拜谢,王浒却病倒了,正在住院未能见面,王浒的老婆,给了一个纸条,上面歪歪斜斜的,是王浒的字: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什么都没有忘记,

今天的生活,

就是当初我们坚持想要的生活,

好好活!

钱,

我不再需要了,

你可以替我,

给到需要的人。

王浒没有接受外公的钱,直到去世,两人从此没有再见,而这十块大洋,自己也再无法还出。

母亲拿过一个文件袋,里面包的,是一张发脆的信纸,那便是王浒最后的留言,外公说,我一生别无长物,唯有这张纸,承载着我们一家人的生死,今天,我把它传给你。

金老板一生,都希望,能给外公,当年在汪伪报社的工作,寻找灵魂辩护,用财富,为他赢得肉体尊重,听完故事,知道了,外公并不需要辩护,他自己,也一定分解了一生,他现在,是想做点什么,要证明,这十块大洋,给到自己,值得!金老板是家族中,最有能力的人,外公希望,这能力,去偿还。看着外公出气多,进气少,脸憋得狰狞,而儿子,头低的倔强,母亲突然跪在了面前,弯腰,磕下头去,金老板大大受惊,这怎么可以?慌忙要去扶起母亲,却被外公死死抓住,病床对面的大舅,朝着金老板,也跪了下去。

啊。。。。。。我不是知识分子,我可以没有道德,我不必承载中华民族的精神和良心!金老板内心呐喊着。。。。。。可是我是人!我不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一下蹦了出来,我是爹生娘养外公抱大的,我有亲人,我有情,不论我这一生,多么的任性,自以为是,不怕千刀万剐,都承不下母亲的这一跪!金老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朝着外公,咚咚咚,使劲磕了三个响头,让他听见,磕完头,对着外公大声说道,这三个头,是向王浒磕的,我敬他是一个真正的人!请您见到王浒时告诉他,十块大洋,我来还,按照他所愿,还给他不能放弃的这国。

外公突然发出很大的力,居然把他反拉的坐立起来,侧过身,摸了金老板的头,金老板跪着挪近两步,将头送入外公的怀里,像小时候他抱住自己的那样,这算是咱家,对王浒的交代吧!一个民族,贵族不能绝,它代表着一个民族的文明血脉,自己当然不是贵族,自己只能装贵族,如果人人都装贵族,这个民族,一定是一个高贵的民族!怕的是,人人都装孙子,那只能是一个小人辈出的民族了!自己这一辈子,就尽装孙子了,装贵族没有信心,但一定要学,为了外公!想着自己没有文化,没有城镇户口,靠的就是从不相信道德,也从不相信官员会有道德,找到了贪婪这个共同点,和他们打成一片,结成了命运共同体,获取了财富!放下道德,得到成功,今天,外公却要自己做一个正直的人,只觉前途莫测,充满忧虑。

外公抱着金老板的头,微笑的离去了,轻轻一句“好的”,这一生,只怕就此套牢了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祖曾说,佛性既悟性,人人都具有觉悟缘起的性能,都可成佛!外公这是逼着自己成佛啊!大慈大悲!阿弥陀佛!起身扶起妈妈,看见外公已经离去,妈妈“噗通”又跪了下去,放出了悲声,外婆去世后,外公没再续娶,一个人,拉扯大妈妈和大舅,为他们张罗结婚,为他们带孩子,生活再难,没什么事,是不能看淡的,外公永远豁达,即便从知识分子,做了掏粪的农民,白天挑担种地,只是夜晚,会时常看着王浒的字,一字一句,对着每一个标点符号发呆,一呆,就是一晚上。

妈妈懂外公,看见外公轻松的面容,妈妈看了金老板一眼,眼中,充满感激,金老板的泪水,又要流了出来,如果,这算是,对妈妈生养之恩的一点点回报,我,愿意成佛,愿意。。。。。。我不成佛,谁来成佛!

不得不成佛,自己的宿命,就是成佛,这是佛缘,并不是孙猴子在花果山上,就能知晓的!我活着,就是要成佛吗,佛困惑着!

家中也有读书人,金老板自认,是了解读书人的,中国人读书,可不是为了认知,更解决不了问题,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人前赴后继的出发,找的不过是那个黄金屋,而这黄金的屋,如咒语一般,也困住了一代一代的读书人,为了这屋,只顾一头扎到书里去,却根本不顾这世界在流转变化,过去的书,解答不了现实,更通不到未来,如果不能放下书,书便成了累,挑着书担行走,注定走不远,更做不了事,做大事的人,要像光一样,具有波粒“二象性”,看着是波,其实也是粒,该波的时候波,该粒的时候粒,能读书,也能烧书,需要啥,就拿啥,咱也就是啥,曾经为庞中华惋惜,有机会认识了段成钢,却没能走向段成钢,这无疑,限制了一生的成就,但今天看来,这限制,却也救了他,读书根本没有用,但读书也是一种可靠,当读书人读到“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的时刻,甚至可爱至极,自己刚刚为“原罪”,付过了代价,因为了庞中华的可靠,代价毕竟没有更大,这份相付,配得上一个相惜。

群雄乱起,野蛮生长的时代已经过去,未来,是该有新的玩法了,新的玩法怎么玩?一路,从北到南,从树叶金黄到满眼翠绿,两人倾心的交流,风吹脸颊,心情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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