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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日顾夫人着实被寒琅吓住,小像终被留下。之后寒琅大病一场,延医配药,半月过去全不见好,顾夫人日日亲自照拂,听得寒琅口中不停呼唤,全是雨妹,只有流泪哀叹。
病中意识朦胧,半睡半醒间,雨青抱着琵琶走来相别。哭说不想表哥竟将二人之事告知姑母,姑母写信来痛骂自己失德。父亲勃然大怒,从茅山请了大法师强行困缚自己魂灵,顾府被父亲调来的府兵里里外外围了三圈,结下七重结界,神天菩萨也难脱身,自己活活在府内挨到断气。
如今已然身死,才得脱出府来最后向表哥一别。表哥不听雨儿之言,如今万事皆休。雨儿去了,表哥好自珍重,忘了雨儿罢。说完,流着泪,将怀中琵琶搁在地上,转身离去。寒琅百般愧悔,想要追上表妹,却顷刻不见了人影。
寒琅大喊着雨儿醒来,发觉自己仍躺在房中,方才不过一梦。再打量四周,雨妹的琵琶安安静静睡在床角,又回来了。寒琅知是雨妹留下,抱着琵琶大哭。他原以为自己就要同雨妹一道去了,觉得这样也好,却终于醒来,留下一条性命。
春梦已了,万事皆休。寒琅病了一月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几乎不肯说话。母亲说什么他都应着,除去早晚问安,几乎多一个字也不肯说,只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见。直至上京赴考,顾夫人流泪相送,寒琅面上全不见表情。
会试之后,江太傅一眼看上寒琅萧萧肃肃,即便殿上高中,仍全无喜愠之色,连皇上都夸他中散遗风。实则他那时半颗心都是死的。直到太傅择了他东床,小姐面前总不能也一直那样清冷无情,才渐渐好些,虽仍难得,偶尔脸上也生些笑影。
寒琅深夜骑马出门,书僮不敢告诉女主人,如意直至清晨不见寒琅回来,以为他生了天大的气,一天都在书房。又等到午膳,还不见人,这才奇怪起来,着人去问。问了才知寒琅昨夜冒雨出门,到现在还不曾归家。她心中不安,那样大的雨,还骑马出去,若摔下马去如何是好!
问了一圈家人,无人知晓他去何处,急得她在房中乱转。一时还不敢回禀婆母,如意想了一回,记起东庄,命管家差下人分别往衙门和东庄去寻,又问家人寒琅平日多于何处出入,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东庄路远,入夜家人才来回禀,衙门与那边皆不见人。如意更加不安,犹豫一回,决定再等一晚。若明早还不见寒琅回转家门就回禀婆母。一夜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便差人去问上夜的,果然昨夜仍没回来。她终于不敢再瞒,一清早回禀婆母,也说了衙门等地已派人找过,不见踪影,寒琅出去一天两夜了。
顾夫人面色阴沉,一语不发。如意百般问顾夫人可还有什么宋郎常去的地方。顾夫人不答言,阴沉沉坐在明堂,可怜如意边哭边求,说了许久的话,舌敝唇焦。时近正午,顾夫人忽立起身来,高声唤一句备车,起身略略收拾了就往大门走去。
如意急忙跟上,也不知顾夫人要去何方。马车摇摇晃晃,走过半个城,停在一家极气派的门首,顾夫人探头向管家吩咐几句,又放下帘子只在车内等候。
不一时管家上来低声回话,说来是来过,早走了。如意抢着还问:“他们可知宋郎去哪儿了?”管家尴尬,答道:“再一个字人家也不肯多说了。”如意诧异,回身望着顾夫人,顾夫人却一脸沉静,不见愠色,一时也不说话,静静坐在马车上。
前日清晨,寒琅策马横冲直撞奔至云岩寺,也不进山门,下了马就向左寻去。眼前一条小径,引向面前一片树林,转弯处隐了去路,不知路之深浅。寒琅摇摇晃晃就往林中走,头晕眼花实在也无法仔细寻找。
就那样信步而行,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心有所感,知道就是附近了。抬头看去,果然前方右手方向,林子里一个小小坟茔,坟旁生着一树,枝叶扶疏,寻常人不大认得,多半以为樱、萘一类,寒琅却一眼便知,正是垂丝海棠。
寒琅踉跄行入林中,停在那小小坟茔前,坟上立着一碑,并无身家姓氏,只刻一个“雨”字。寒琅已难支撑,扶着墓碑几乎跌跪墓前,脸贴近了墓碑,看见左下手还有一行小字:“情深运蹇奈君何”,寒琅抚碑痴望,心如刀绞,却哭不出来,自亦觉得意外。
往事翻上心头,过去七载仿佛一梦,如今立在这墓前,几乎觉得不解:这碑同自己有何关联,不过是上面有个雨字,妹妹明明好好的还在顾园,或许还在那颗梨树下等着他。他怔怔跪着,失魂落魄。日影渐高,再又西垂,而后虫鸣啾啾,月升月落,雨青墓前就这样跪着一人,不哭不闹、不言不语,状若泥塑。
宋家婆媳寻到云岩寺时,寒琅已在墓前跪了两日,周身为夜露所沾,额上鬓发也湿了,垂在额角。顾夫人在山门前下了车,毫不犹豫,不进山门,直截向了左边一条小道踏露而行,如意不明所以只能跟着。不多时模糊觑见林间有个身影似是跪着,身前一个小小砖砌土堆,夜色深沉瞧不清楚。
如意一眼认出正是夫君,忙奔上前跪在他身旁抱住了摇着他身子叫夫君,寒琅面色不动只是不理。如意上手便觉寒琅浑身濡湿,身上滚烫,揣了一把,额头几乎烫手,急得忙回身叫人,要把夫君扶起回家。寒琅不动,忽而低低呜咽一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嘴角渗出一缕血迹,点染坟前荒草。
众人大惊,七手八脚将寒琅抬上马车,奔回家中。当夜急请来大夫诊治,诊也诊了,药也开了,寒琅昏睡不醒,药一口也喂不进,如意守着只是哭。天亮后身上温度倒下去些,脸色越发惨白,躺在床上,几乎没了血色。顾夫人忙又下帖去请吴中名医,几个大夫商量着开方子,将药强灌下去,一半流出来,六七天过去,全无用处,寒琅就是不醒。
如意日夜悲泣,几次逼问顾夫人当年之事,跪下哭道:“求婆母抬眼看看,宋郎还剩几口气在!当日究竟发生何事,逼得宋郎悲伤至此!究竟有什么是媳妇听不得的!婆母这般瞒着,难道能保全宋郎性命么!宋郎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媳妇活着不过一个糊涂人,你们宋家好硬的心肠!”说着握住寒琅手痛哭,顾夫人心中伤惨,却仍强忍着不能开口。
寒琅这时忽然出声,叫了一句母亲。顾夫人大喜,以为他要醒,挨近了仔细听着,却是梦话。“求母亲成全,求母亲饶过儿子性命。”顾夫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扑在寒琅身上哭骂“小冤家、小孽障”。
正没开解处,兀地听见一阵道情词声音伴着木鱼声幽幽传来,却清晰得仿佛在耳畔,那声音边敲着木鱼,边长声朗朗念诵:“消灾除祟,专解风流业债、女鬼索命!解冤消业……”顾夫人抬头向外望去,如意却望着顾夫人,自然也听到了。宋宅虽不比高门深院,门也有三道,院也有几进,如何能听见外头声音?婆媳两人交换个眼神,心意相通:这必是仙缘到来,救苦救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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