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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为一个女人,太不值了!”
“回爷的话,那要看什么女人。跟喝酒似的。酒会醉死人,那要看什么酒!齐桓公好色,管仲是个婊子头儿,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说得一笑:“你这人倒很风趣呢!这个题目我们将来再折辩。去吧!你们既是同年,劝他到北京见着皇上老实低头伏罪。”
“是!”
丁继先去了。乾隆仰着脸凝视着天棚一句话也不说。纪昀以为他还在想卢焯的事,便道:“丁某说的和卢焯的供词倒是吻合的,卢焯又加了一条,说他母亲孤苦无人照应,赎这女人是为了给母亲欢娱晚年……”乾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朕这会子不是想这事。朕想,这里难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东明、巨野、丰县、单县情形也和这里仿佛。堵截‘一枝花’为的是怕她南逃造乱,她在这里造乱,不也一样吗?这是一宗事,再一宗,实地来山东看看,赤贫太多,地土兼并太厉害,这是因为地租太高的缘故。还有高利贷,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减,又不能听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挂心。”纪昀见他焦劳国政,思虑如此周详,也不禁动容,遂款款说道:“劝减租诏令已经颁发下去,主子不必着急,这不是一天半日能见功效的。山东的岳浚劝减租子,必定还有奏折,主子可以朱批下去叫各地仿照办理。办得好的官员,升迁奖励,几年之内兼并就能放缓了。这是一层,再一层还要从穷人这头说,先帝鼓励垦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员在严旨之下,逼着有地的放下熟地去开垦荒地,做得太过了。以奴才的见识,垦荒的宗旨是好的,还要鼓励。比如说,几亩以上的大荒地,垦出来若干年不缴捐赋,几分地不足一亩的,永不缴赋。购买种子农具的,由国家无息贷款——主子,咱们走这一路见了多少荒地,您还叹息来着。若都垦出来,地价能不下跌?有些小业主买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业主兼并。有了吃的,赤贫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这一宗儿叫开源——两头作去,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好好好!”乾隆舒展了眉头击节赞赏,“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会就起草明诏,发回军机处叫他们颁行天下!”
“扎!”
乾隆微笑着拿起那部《聊斋志异》看,纪昀在旁挽袖磨墨,援笔起草诏书。写罢轻轻揭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过诏书草稿,一手仍拿着那本《聊斋》,口中说“蒲氏才华可以直追李贺!就这篇‘自志’写得凄楚寥落,已能见他薄命之兆……”说着便看草诏,看完后索过笔来在纪昀的草诏上又接着写了几句:其在何等以上,仍照例升科;何等以下,永免升科之处,各省督抚悉心定议具奏。务令民沾实惠,吏鲜阻挠,以副朕之惠元元之至意。钦此!写罢说道:“发军机处,各省督抚有回奏的折子,不要写节略,朕要看原本。”又指着那本《聊斋志异》道:“你看这些句子——惊霜寒雀,包树无渴,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其格调意境,充满一片鬼气。如今盛世清明,他写这些句子,难免有向隅而泣之嫌呢。”
“蒲氏是个老优贡,一辈子文场失意。”纪昀吓了一跳,忙道:“薄命人自怨自艾是有的,似乎并没有怨望之心。”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乾隆笑道:“朕从不以文字罪人。你不要吓得这个模样。只要不是诽谤君父,离经叛道的文字,都可留着。但有些伤风败俗,于教化有碍的,也不可掉以轻心。朕既嘱托了你这件大事,你就多为朕操持这事吧!”
二十七 查民风微服观庙会 布教义乱刀诛恶霸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关圣人的诞辰。天刚亮乾隆就起来,叫了纪昀要看庙会。素伦等侍卫早已知皇帝必有此行,连夜商议好了,都扮作看热闹的香客暗地跟随。
此时天刚平明,晓风拂树、晨炊袅袅,早夏凉爽的夜气尚未散尽。乾隆和纪昀联袂步行出城,已见街衢上人流渐密,小车推着胡辣汤锅子,毛驴驮着瓜果菜蔬,吹糖人儿的,卖油煎饽饽的,赶着驴群上牲口市的……一个个都兴冲冲地赶着去庙会占摊位儿。真正赶会的香客和看热闹的还不多。乾隆兴致很高,一边漫步走着,一边仔细听着这些小贩们说笑对答,渐渐地和身边同行的一个卖馄饨的女人搭上了话:“老板娘,你一个妇道人家赶车走这远的道儿,岂不太辛苦了?你家当家的呢?”
“嗨,老板呐!”那女人牛高马大,嗓门儿也响,十分爽气,“那死鬼的身板儿还不胜我呢!他起得早,割肉剁了一盘馅儿,剔骨头时削了手指头,寻郎中包裹去了,顺便再买些佐料——我们一家子的力气活儿都是我的。您瞧,我没缠过脚,出了名的马大脚。嘿,得儿,笃!”她抽了那毛驴一鞭子。乾隆看她那双天足,果真半朝鸾驾似的,踩在地上噔噔有声,不禁微笑说道:“我是外地客商。马大嫂,我们那里庙会,什么瓷器呐,绸缎啊,古玩、玉器的都上市。这里关帝庙会怎么尽是卖小吃的?”马大嫂一笑,说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户不多,庙会场边儿挤满了难民,谁有钱去买那些黄子?”
“噢!”乾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跟着走了几步,问道:“你这馄饨担子,一天能有多少生意?养得住家么?你家一人一年要多少开销?”
马大嫂擦一把汗,诧异地看乾隆一眼,笑道:“你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中了状元的巡按大人下来私访的。大买卖人谁管我们这卖馄饨小吃的呢?———天弄好了能挣三百个乾隆哥子,五口人吃饭穿衣,一大能余个五六十个乾隆哥子,一年下来,盈余个二十来吊乾隆哥子,只要没有灾病,对付着总能过——我们那杀千刀当家的还算计着在城边买点地,觅个长工种莱。我说别做他娘的那种春梦了!——得儿!这死蹄子,熬不烂的老驴皮——你算算,城边一亩菜地卖到七十多两,折一百一十多串钱,买两亩地得四年,还得打井,侍弄园子还得付把式长工的工钱。如今闺女十五了,转眼就出门,还要接个媳妇,也要用乾隆哥子!还是守多大碗儿吃多大饭吧。五十多的人了,还能升发成石崇、邓通?!我们那口子虽说老蔫儿,不知怎的私地攒了体己,他真的买了一亩,倒把我的兴头也勾起来了!”
“听得出你男人是个有心计的能干人,一定能升发的!”乾隆被她一口一个“乾隆哥子”叫得通身舒坦,高兴地说道:“没想到乾隆哥子这么管用!”“当然!难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来的?”马大嫂笑得前仰后合,“……起先哪,就是你老倌这想头,我们都使雍正制钱。乾隆钱个儿大、铜多,黄灿灿明闪闪,有一个就收藏起来,放在枕头旁筐箩里给孩子们玩,还能避邪。后来就越来越多,做买卖的都爱要——听说呀,乾隆爷在北京下圣旨,济南城里杀了十几个收钱铸铜器的——我说阿弥陀佛!原来乾隆哥子都叫铜匠们化了做茶壶了!——死畜生,怎么往人家菜担子上伸嘴?我抽死你这个鳖孙!”说着向驴猛抽一鞭,加快脚步去了。乾隆高兴得像个孩子,冲着她的背影叫道:“马家大嫂,晌午我去吃你的馄饨!”
此时已日上三竿,不知不觉乾隆已随人流出了城西。平阴虽小,据说是关公辞别曹操千里走单骑经过的地方。庙中有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头,从中间一分为二,断茬平滑得像被快刀切开的豆腐,还有隐隐约约的铭文,人传是关羽的磨刀石。历代士大夫缙绅、善男信女就在这圣迹上修起关帝庙。因香火好,愈修愈壮观。三丈多高的主殿掩在老桧松柏间;左右偏宫亭榭台阁,碑碣画廊错杂林立,在阳光下云蒸霞蔚、蕴蕴茵茵、葱葱笼笼。庙前有一块空场足有一顷多地,西边已用竹木搭起戏台。一些生旦净丑已在上装,锣鼓家什打得丁当响;十几个道士指挥着进场的小商小贩们在场边布摊儿,空场上香客正在涌入,有说书的、打把式变戏法的、走江湖卖膏药的,东一簇西一簇人团团围着看。更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挂着太极图幌子、端坐在木桌子旁给人推八字、看手相,说得唾沫星子四溅。乾隆摇着扇子徐步四处游走。纪昀心无旁骛在旁边侍候,要回应乾隆问话,还要左顾右盼观望风色。素伦等十几个大小侍卫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围在左右,一个个心提到嗓子眼儿上,眼睁得滴溜儿圆,哪敢有半点疏忽?
乾隆在庙外大场中转游一遭,又进庙去看,大拜殿、春秋楼亦挤满了人,香火烧得大铜鼎灼面炙肤,更觉热得不堪,忙退了出去。又看后院石栏里供奉的磨刀石,也觉人工痕迹太重,绝非真迹。倒是磨刀石旁一块玲珑太湖石浑然天成,引得他注目良久。乾隆一边出庙,一边对纪昀道:“这块石头比御花园里的还好。可惜,屈了才。”纪昀笑道:“这容易,主子瞧得上,就是它的福分,叫人送北京就是了。”乾隆笑道:“天下好东西多着哩,都送北京,我成了何如人?”二人一边说,一边出庙,见马大嫂撇着大脚片子端汤锅。乾隆转到左边,一大群人踮着脚朝里看,原来有一个说书先儿,在讲本朝故事,说的是“刘统勋夜下沙河堡”的故事。把刘统勋说成个半仙半人的,吴瞎子和黄天霸都刀枪不入。乾隆不禁一笑,回头看纪昀,也在咧着嘴笑。二人会意,站着听了好一阵子,听戏台上锣鼓响,才离了说书摊儿。乾隆边走边道:“刘延清在民间有好的口碑。按他说的就像牛鬼蛇神似的,倏出倏没,叫他们说得不像个人。”
“里头还掺和着李又玠的故事。”纪昀笑道,“《西游记》就是从话本里来的,我还见过几种呢!刘统勋破案破出名儿来了!”
此时人流越来越拥挤。台上铜锣板鼓敲得十分起劲,在演《关公挂印封金》,台下人挤成了团,麦浪似的涌来涌去,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在人丛中挤着高声叫卖;踩高跷的扮演着《三打白骨精》《哪吒闹海》《目连救母》等节目……一队未走,一队又来;穿着破衣烂衫的难民;敞胸露怀的庄稼汉;油头粉面的鸨儿妓女,还有些村姑穿着大红大绿的挤在一处,指指点点、你推我揉地说笑。乾隆随意浏览,见如此热闹得不堪,转脸笑道:“太阳晒得头昏,马大嫂馄饨摊儿搭有布棚子,那边人少有风,我已有点肚饿了。我们到她那里喝馄饨去!”
“哎呀老板!您真是说话算话,真来吃我的馄饨来了?”马大嫂眼尖,远远见乾隆踱来,一边给客人端汤,眉开眼笑地大声迎接,又对棚里刷碗的一个黑瘦汉子叫道:“我说当家的,手里的活儿暂放放,恁他娘的没眼色!那边桌上抹干净了!”她却也真的利索,乾隆和纪昀刚落座她已递过两把芭蕉扇、两碗柳叶茶。乾隆刚呷了一口黄澄澄的茶水,她又递来凉毛巾请他们揩汗。恰好一阵凉风吹来,乾隆一身躁热顿时驱走了,不禁大声赞叹:“好!把你们的饽饽点心尽情端上来,我重赏你!”一时油煎馅饼、蒜拌凉粉、烫面角子、小饽饽、葱段甜酱什么的就摆了一小桌子。那汉子闷声不响,只是听女人指派调度,未了马大嫂亲自端两碗汤过来,笑嘻嘻地道:“爷们先吃着垫垫肚儿。这汤算是我孝敬您的,尝尝味儿,馄饨现吃现下,下得早了没嚼头!”又冲男人叫:“老板有重赏,听见没有——再打半桶井水来涮毛巾——慢着些走,当心晃散了你那排骨架子!”说得棚里人都吃吃发笑。
乾隆早起没吃早点,肚里空空的,此时,吃得样样鲜美,因见纪昀拿捏着不敢放肆吃,便指着煎饼和大葱笑道:“偶一为之嘛——你尝尝!真好吃!”纪昀道:“大葱蘸酱,我们河北,还有河南人都喜爱吃。这东西虽好,和大蒜一样,吃过嘴里有味儿,所以贵人们都忌讳。”乾隆笑道:“此刻我们又不是什么皇子贵人!”
正说着,外面进来三个汉子,衣着差不多,都是蓝市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带上,敞着胸打着酒呃闯进来,瞪着眼找座儿。马大嫂慌得忙迎上去,满脸堆起笑说道:“申家三位爷,您好,欢迎一起儿驾临啦!地方儿小,客人又多,不比城里房子宽敞,三位爷得将就点了,这边桌子洁净,请到这边坐!”三人中年长一点的,长着刺猬一样的络腮胡子,冷笑一声道:“我们申家三弟兄是洪三爷指定吃这块地面的,你就这么待承?”又指着乾隆的桌子笑道:“叫他两个挪挪,那边风大!”说着便要过来。素伦就站在棚边,一见存人要闹事,使了一个眼风,几个侍卫不言声地凑近了棚子。
“这是我们包了的桌子,”纪昀气得脸色发白,仰脸盯着三个大汉,“包银二十两!你怎么这么横?就是不包,我们先来,你们后到,也得有个规矩呀!”马老板见状,早已过来,嘿嘿地笑着劝说:“大爷,您老人家一向体恤我们小本生意的……回头我给你老人家磕头、赔罪……”马大嫂道:“你少罗嗦,爷们不比你有成色!爷们又是龙,又是虎,又是豹的,会和我们这些蹦蹦虫儿计较!——搬张桌子到这边来,凉风儿吹过来一样凉爽,我们娘家他舅的二媳妇,还是洪爷姨奶家的姑娘呢!僧面佛面总得瞧着不是?”她连拉带拽地将三个人拉到桌边坐下了。
但这一来乾隆倒了胃口,馄饨上来也没品着滋味,胡乱喝了两口便起身,将手中一个小笼包子“啪”地一摔,说道:“晓岚,赏!”纪昀伸手往怀中一摸,取出一锭银子,约莫三四十两光景,他生怕多事,笑道:“我们老相识了,下回再来吃了你再找吧!说完和乾隆起身便走,马大嫂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吓了一跳,反复看那银子,白灿灿刺目耀眼。她脸上又像哭又像笑,说道:”天爷们!二十两就是二十两,我们没那大福分,没的折了我们寿!“旁边申家三兄弟却已看热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着眼色,申豹便起身过来,笑道:”别是假的吧?如今造假银的可是多的是,给我看看!“说着劈手便夺。
“慢!”乾隆不等他摸到银子,一把便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微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也要马大嫂说!”申龙、申虎早已霍地站起身来,申豹在乾隆手里挣了两下,恰似被老虎钳子夹定了,纹丝不动,便知来人臂力厉害,另一手指定乾隆叫道:“大哥二哥,日娘的这是一群劫库的强人,快拿住去丁大人那儿请赏!”
申龙、申虎兄弟俩吼了一声:“兄弟说的是!哪庙的神?吃供享吃到我们地头了!”说着扑身便上,把乾隆的饭桌踢翻在一边。马大嫂要上来拉,却被丈夫死死扯住,哆嗦着嘴唇说道:“婆娘,得忍且忍,得忍且忍,咱们谁也惹不起……”素伦见乾隆仍旧扯定申豹不放,一个眼风扫了一下,三个小侍卫“呀”地大叫一声,猛扑过来。顿时,申家三兄弟脸上都像开了果酱铺子一般五色俱全,一个个被摔得四脚朝天。顿时,看社会的人“唿”地围了过来。申龙、申虎、申豹都是本地的地痞子,跟着走江湖的学过几手野鸡把式,哪里禁得起大内高手们的拳脚?申虎叫道:“哥们,这几个家伙会邪术!”申龙道:“什么他妈x邪不邪?去,叫咱们白虎会的兄弟一一你们有种,一个也不要走!”他握拳叉腿地支着架子,看着乾隆,就是不敢再上。
正在僵持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们乱嚷嚷:“银娃来了!”又有人喊:“银娃扮观音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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