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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坐在这里的呢?我不知道。我记得自己是睡在客房的床上的。手表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但手表已经停止了走动。
我身穿着夫人送给我的黑色礼服。这身礼服我只在必要的场合才穿着。例如去有着装要求的餐厅和去听歌剧时。我穿着这身衣服坐在这里,犹如正在聆听钢琴家的演奏。 可是谁也没有坐在钢琴前。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时间停滞不前,房间里冰冷彻骨,口鼻呼出白色雾气,眼睛疼痛,耳穴疼痛,太阳穴的血管像是随时都会胀裂。无声的庄园,凄凉的别墅,如同棺柩一样的房间。我在其中。
我抬起双手,活动僵硬的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喀喀声。这声音和心跳声,呼吸声一样有些陌生。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我是在聆听。
音乐不在房间里,不在别墅里,甚至也不在庄园里。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音乐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汇聚在我的耳朵里,停留在我的心里。它在召唤着我,它在死者的黑暗世界里召唤着我。
我知道它在哪里。
我必须前去那个地方。
我站起身,打开琴房的门,穿过走廊,沿着回旋的楼梯走到楼下,推开大厅的雕花木门,走下别墅的石阶。庄园里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声音。狗不吠叫,人无话语。人们已经不在这里,这里只留下了我。
我走过花园,走过水池,走过草坪,走出了庄园。
我独自一人走向森林深处。
住在阿耳戈的这些天里,我曾多次走入这片森林,可那都是在白天的时候。夜晚的森林看起来与白天的森林完全不同。虽然树影婆娑依旧,但让人心情畅快的自然气息已经不复存在。树木到处伸展着枝条凸折着树根阻挡我行走的脚步,使我踉跄难行。森林心怀恶意,这恶意或许只是针对我一个人。它们不愿我打扰属于它们的夜晚。然而我不得不一意孤行。我已经失去了来时的方向,失去了原来的自己,如果就此停下将再也无处可去。
音乐在召唤着我。音乐在指引着我。我无法听出那是什么乐曲,无法听出那是何种乐器的演奏。那是单一的音乐,那是所有的音乐。我徜徉在孤独的树木之间。眼前只有无语的树木和寂绝的夜晚。森林的阵风像鬼魂似的在枝叶间穿梭。
那是什么音乐呢?
我回想曾听过的所有音乐。理查·施特劳斯的《死与净化》,拉摩的《温柔的呻吟》,西贝柳斯的《悲伤圆舞曲》,弗兰克的《魔鬼》,拉威尔的《夜之幽灵》,舒伯特的《死与少女》,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德彪西的《梦》,维瓦尔第的《四季》,穆索尔斯基的《荒山之夜》,贝多芬的《月光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德沃夏克的《寂静的森林》,李斯特的《死之舞》,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马勒的《复活》,肖邦的《第二钢琴奏鸣曲》。
那音乐的每个音符都出自自己曾听过的音乐。可它不再是听过的任何音乐。它让我感到无比痛苦。孤独的痛苦。我感到孤独了吗?孤独时不是有音乐陪伴着自己吗?为什么我聆听音乐仍旧觉得孤独呢?我困惑不解。是因为音乐而痛苦,还是因为孤独而痛苦?我不知道。然而我在走向它。我靠音乐解脱寂寞,但音乐同时又加深了孤独感。我试图埋掉自身的孤独,但最终埋掉的却是自己。
我埋掉的是自己。
绿色的隧道现在已经成了黑暗的隧道。我在隧道中向前摸索。已经走了很久了,但音乐还在远方。我疲惫不堪,身体几欲失去平衡,肩膀几次撞上了树干。我偏离了小径,因此受到了惩罚。夜鸟在头顶咕咕地低声啼叫。夜晚森林潮湿的瘴气、泥土味、腐烂的树叶味、植物分泌的汁液味和花朵的香气混在一起钻到了头脑深处。或许我真会被埋葬在此,再也无法离开这片森林。我想到前几天去过的公墓。那里也是森林,墓碑的森林。现在我看身边的树木一个个都像是巨大的墓碑一样。这里是死者的森林。每一棵树下都埋着一个死去的人。有多少棵树,就有多少具尸体。
究竟是死去的人感到痛苦,还是活着的人更感到痛苦呢?活着的人们常常因为死去的人而流泪。人们为什么流泪呢?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甚至不需要人们的眼泪来再次证明他们早已死去。人们其实并不是因为死者的死去而哭泣。人们是因为自己而哭泣。人们因为自己失去的东西而哭泣。不是这样的吗?
风停了,音乐消失了,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岑寂在黑夜中蔓延。四周静寂得近乎空空荡荡。无声的冷漠从皮肤表层一直沁到五脏六腑里。
有所察觉时, 我已经来到那片空地,站在了那棵古老的像树下。月光从头顶的夜空柔和地降于地面,拖曳着某人的影子。那是我自己的身影,但在这里看来,就像是其他人的。地上的影子瘦长,纤细,像随时可以断折一样。我伸展双手,影子长出细长的枝节,那枝节逐渐投身到真正的黑影里去了,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转身四顾,四周只有树,月光,黑夜。我孑然一人站在圆形的空地正中,茫然而又徒然地感觉身边的世界。音乐去哪里了呢?
有很轻很轻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像是有谁在远处轻轻地叩门。嗒、嗒、嗒、嗒。没有变化的节奏。节奏、旋律、结构、音色、曲式、调性。C、D、E、F、G、A、B,光线的七种颜色,钢琴上的七个白键,小提琴的四根琴弦,声音的美妙组合。音乐。
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一直近到了我可以看见它的形体。它脱离了黑夜的羁绊,在月光下显现了出来。
我看见了一辆马车。
马车没有驾者。两匹暗如黑夜的高大马匹昂首立在车前。黑色的马匹。黑色的缰绳,黑色的车厢,黑色的车轮。全部都是黑色的。草地上月光幽暗,雾气飘渺。驾车的马匹默然地甩动头颈,口鼻间喷吐出一团团白汽。
马车在我身边停下,车厢的门自动打开了。里面没有人,只有黑暗。车厢里的黑暗带有一丝梦幻般的幽蓝色彩。幽蓝色的梦幻。两匹黑马的眼睛看着我。它们的眼睛如同夜空的星辰。我没有觉得害怕,只是有些困惑。马车像是专门为迎接我而来的,它们为什么来迎接我呢?
请坐上去。似乎有声音说。声音不像是从外部世界反馈而来的,更像是来自梦境的劝诱。梦境,我在熟睡。梦的情节一定要继续下去,我必须坐上马车。没有原因,没有条理,只有醒来的终点。
我登上了马车。
车厢里并不像从外面看起来那么窄小。关上车门后,幽蓝的黑暗在我意识里弥漫开来。我感到马车移动了起来。马蹄以一种亘古不变的速率踏在森林的地面上,车轴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声。马车轻轻地摇晃着,驶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不再有森林,月光,黑夜。就连马车本身也与黑暗化为了一体,如同是没有梦的睡眠,所有一切好像都在沉沦。所有一切都将失去意识,所有一切都会失去意义,彻底睡去彻底死去。
过了很久。
我渐渐失去了时间的感觉。过去的时间也许是一两分钟,也许是一两小时,又或许是一两个世纪。人习惯将时间量化,以为那样就可以做到客观无误。但这些量化的时间在整个时间长河里简直无从提起。人知道的时间概念也只是人能够理解的时间概念。时间的真正形体谁也不能准确描述出来。我也不能。我只能像聆听音乐一样感觉、触摸、接触它。生命开始在河流的此岸,结束时到了河流的彼岸。河流的宽度就是时间。我生命的时间。假设这是一条极其宽广的河流,像海洋那样宽广。我驾着独木舟独自飘零在海上,四面八方都只有一望无垠的海平面。看不见陆地,头顶上是无尽头的天空。我虽然奋力划桨,但感觉独木舟仍然原地不动。因为我所见的仍然是一样的海水和一样的天空。没有比较就无法知道自己是前进还是后退。
漫长的一瞬。短短的永恒。
过了很久。
又过了很久。
穿越了长长的黑暗后,渡过了漫无边际的河流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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