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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第2页）

&ldo;你躲躲闪闪地干什么呀？&rdo;他大声说着，用手摸摸胸前那两个红黄的徽章。闺女往后退一步，将身子半掩在槐林里，红了脸，说：&ldo;你别大声嚷嚷好不好？&rdo;&ldo;怕谁昵？&rdo;&ldo;不怕谁，不愿意让人看见，你也不是不知道村里人那些臭嘴。&rdo;&ldo;让他们说去，早晚也得让人知道。&rdo;&ldo;苏社，咱俩可是什么事也没有！&rdo;她吊着眼说。&ldo;有什么事呢？今日登记，明日结婚，后日生孩子，有什么事呢？&rdo;他潇洒地说着。&ldo;谁跟你去登记？你这样胡说我就不跟你一道儿走了。&rdo;&ldo;我不说了还不行？你还挺能拿架。&rdo;他用左手从口袋里提出一支烟，插进嘴里。用左手摸出一盒火柴，夹在右胳膊弯子里。用左手食指捅开火柴盒。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出一根火柴‐‐小媞上前两步，右手从他左手里拔出火柴，左手从他右胳膊弯里抓过火柴盒。她点着火，烧着他嘴里的烟，水汪汪的眼看着他的脸说：&ldo;非要抽？&rdo;他举起右胳膊，衣袖匆匆滑下去，露出了‐‐他的手没了‐‐疤结的手腕。他阴沉沉地说：&ldo;当兵的，靠口烟撑着架子，那次打穿插，跑了两天两夜，干粮袋，水壶，全他妈的丢光了，到了集合点，一个个都瘫了。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还有一排长二排长三排长四排长，一人拿出一盒烟，全连分遍了，点上抽着，山坡上像烧窑一样，这才缓过劲来。紧接着眼见着敌人就上来了，绿压压的像苍蝇一样，我端着一挺轻机枪，来回扫着扇子面，越南鬼子像麦个子一样，横七竖八倒满了山坡……&rdo;&ldo;你说的跟电影上演的一模一样。&rdo;&ldo;电影，电影全是演屁，光坏人死，不死好人，打仗可不一样，我们一连人只剩下七个，还是缺胳膊少腿，打仗，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别说了，上了路再说。我驮着你。&rdo;她从槐林里推出一辆自行车，车上缠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纸，&ldo;上来吧。&rdo;&ldo;还是我驮着你。&rdo;他把烟头吐在地上说。&ldo;俺可不敢，你是战斗英雄哩！&rdo;她说着，看着他淡淡地笑。他咧咧嘴，也笑了。

土路追着阳光前伸，苏醒的田野里充斥着生机勃勃的声响，一树树槐花从他脸前滑过去，从槐树的褐色树干里，他不时看到桑树的银灰色树干，桑林里响着小女孩和大女人的对话声，也如参差错落的桑槐，一闪就过去了，他渐渐地注意到了她的呼吸，注意到撑出去的双臂和从她腋下望得见的衣服皱褶。她的腰浑圆。槐林里溢出的香气浓浓淡淡，延伸出去断手的右胳膊，揽住了她的腰，他感到她哆嗦了一下。她用力蹬着车子，悄悄地说：&ldo;你把手拿开。&rdo;车子嗖嗖地向前跑着，他用胳膊箍了她一下，说：&ldo;不。&rdo;&ldo;拿开手。&rdo;她扭着腰说。&ldo;我没有手！&rdo;他说着。&ldo;……没有手……也得拿开……求求你……&rdo;她带着哭腔说，车把子在她手下歪来扭去，终于钻进槐林里。车前轮撞在槐树上，车子猛一跳，歪倒。从地上爬起来，他和她对望着。他激动的脸色发绿，对着倚在槐树上的她说：&ldo;动动你怎么啦？封建脑瓜子，你到城里去看看。&rdo;&ldo;苏社，你别逼人……你是英雄，你为国有功，俺知道你好……可你知道人家怎么议论你？&rdo;&ldo;议论我什么？&rdo;&ldo;人家说你是个牛皮匠，说你连前线都没上。&rdo;他的脸色随即变灰了，手瑟瑟地抖着，说：&ldo;谁说的？谁说的？我没上前线？我的手是被狗咬去的？…&lso;人家说你用手榴弹砸核桃，砸响了，把手炸掉了。&rdo;&ldo;胡说！那里有核桃吗？那里没核桃。手榴弹放在火里都烧不响，砸核桃能砸响？就算是砸核桃砸响了，那我这些功劳牌子不是我自己铸的吧？&rdo;&ldo;人家说你只得了一块三等的小功劳牌子，那一块是个纪念章。&rdo;&ldo;纪念章你们谁有？谁有？拿出来我看看！&rdo;

他又重复着复杂的手续点火抽烟，她没帮他，却用肩头一下一下地往后撞着那颗槐树。树叶子和花串儿抖动着，响着。烟从他嘴里愤怒地喷出来。她说：&ldo;你用不着生气，村里人的话，都是望风捕影地瞎传。我还忘了，你还没吃饭吧？&rdo;她把车子扶起来，从车兜里摸出一个小手绢包，他一眼看出包着的鸡蛋，立刻想到饿，昕到她说：&ldo;给你。&rdo;

&ldo;小妮，你相信他们说的？&rdo;他接过手巾包，怯怯地问。

&ldo;我当然不信，不过，你也得把尾巴夹一夹。今日去县城。我瞒着俺爹哩。俺爹说，&lso;苏社不是正经人，你要离他远着点。&rso;&rdo;

&ldo;好啊！你爹！&rdo;

&ldo;俺爹还说你擎着只断手，吃了东家吃西家，回家两个月了，连地也不下，像个兵痞子。&rdo;

&ldo;那么你呢，你也这样看我？&rdo;

&ldo;我对俺爹说，他为国为民落了残废，又是孤身一人，吃几顿饭算什么？&rdo;

&ldo;你爹怎么回你？&rdo;

&ldo;他说，&lso;不是那几顿饭&rso;&rdo;

&ldo;你爹还说我什么？&rdo;

&ldo;就这些。&rdo;

&ldo;小妮，&rdo;他想了一下说，&ldo;今天我们就去县委，让他们给我安排个工作，你只要同意跟我好，我让他们也给你安排个工作，咱搬到县城里去住，躲着这些人远远的。&rdo;

&ldo;他们能安排你吗？&rdo;

&ldo;他们敢不安排！老子连手都丢在前线了。&rdo;

&ldo;我们就走吧。&rdo;她眼泪汪汪地说，&ldo;你不要动我，好好坐着，我求求你。&rdo;

&ldo;好吧，我不动你。&rdo;他轻蔑地说，&ldo;都八十年代啦。当兵的，什么世面没见过呀。人都会装正经，打起仗来，什么羞不羞的，在医院里，女护士给我系腰带，有个粉红脸儿叫小曹的，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呢，人家那个大方劲，哪像你。&rdo;

&ldo;你怎么不去找她！&rdo;

&ldo;你以为我搞不到她？我不愿意呢。我们凯旋着回来，给我们写信的女大学生成百成千，都把彩色照片寄来，那信写的，一口一个&lso;最亲爱的人&rso;。&rdo;

小媞不说话了，自行车链条打着链瓦，当啷当啷响。那只不知疲倦的布谷鸟的叫声，渐渐地化在大气里。

又朦朦胧胧地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越来越清晰，单调，离它越来越近。它好像一直没动窝儿，就这么叫着，太阳高挂东南，田野里暖烘烘的。小媞麻木地蹬着车子，听着飘浮不定的布谷声，她感到浑身松懈。跳下车，腿脚软得像没了筋骨。槐花的闷香漫上来，她的头微微发晕，支起车子，一手扶树，一手轻提着胸襟抖了几下，她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踅着，进了槐林深处。槐树大多是茶碗口粗细，杆精人头多高，树皮还光滑发亮，树冠不高也不太大，一片又一片的绿叶子承着阳光，闪闪烁烁地跳，槐花串串挂着，家蜂伴着野蜂飞，阳光下交汇着蜂鸣声……她在槐林深处蹲了一会，看见与槐林相接的桑林，看见桑林外河中流水泛起的亮光……她往外走，踩着湿润的沙地，沙地上生着一圈圈瘦弱的茅糙，还有葛蔓萝藤，黄花地丁。四只拳头大小的褐色野兔，灵活地啃着野菜，见到她来，一哄儿散了，站在半箭之外，斑斑点点地望着她。灰山鹊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起一伏地向前跃进。她眼里像蒙着一层雾，南风从树fèng里歪歪曲曲地吹过来，钻进了她的身体。她摸出手帕揉揉眼，掐下一串齐着她额头的槐花，用牙齿摘着吃。槐花初人口是甜的，一会儿就变了味。她心里有点迷糊，便用削肩倚了树，慢慢地下滑，坐下，双腿平伸开，眯着眼，从花叶fèng隙里看太阳。太阳是黑的。太阳是白的。太阳是绿的。太阳是红的。几个花瓣从她眼前落下来，老春槐花谢，想着刚才的事，想哭，一低头，就有两颗泪珠落在红褂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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