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美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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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这天吃过午饭，还没开工，人们都坐在棚下休息，抽烟闲聊天。只见爷爷揉了烟袋，又用烟锅伸在烟袋中装压烟叶，点火连连抽吸起来，烟锅便冒起了烟。老猫见状来了兴致，说道：“爷爷，你这烟给我试两口呗。”爷爷哈哈一笑，在衣袖上拭了拭烟杆递过来。烟斗有长有短，这是短的，可随身携带，烟杆上用小绳挂着烟袋。老猫接过瞧了瞧，试抽了两口，也就两口，头一口浅试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又大抽了一口，只觉烈焰般入肺上脑，呛得哇哇大咳起来，顿时眼泪和口水直流。众人哄笑，连同厨下的好梅也忍不住偷笑起来。老猫赶紧将烟锅还给了爷爷，连说：“抽不了，抽不了。”

爷爷接过烟袋，却幽幽的抽起来，突然向老猫问道：“你快有三十了吧？”老猫说：“是的。”爷爷说：“我看你小伙子还挺不错的，我给你说门亲。”爷爷竟然要给老猫说亲。老猫不自觉的看向厨下的好梅，好梅也看向这边，目光相遇，她又低下头去。

给老猫说亲的人当然也是有的，但许多的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也知道自己的家境不好，作为媒人掂量之后往往没有下文。而有的确也说了，也是见了，也还是嫌弃他，也有见了之后他又嫌弃人家的。但之前更多的时候还是因为他太消极，自父母去世以后，他到了本当成家的年纪，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命不如人，万念俱灰，得过且过，昏昏度日，若不是有黑子这个兄弟，这个亲人在世上做挂念，相依为命，他时时刻刻都觉得活在世上没有意思，死去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所以无欲无求，不求上进，心中自然也没有成家的念头。直到近年黑子也长大出息了，在外混出了一点名堂，他自己也打工存了一些钱，有了一定条件，日子也算是过上了正轨，心中才有了找个人成个家的想法。

若是之前他肯定上赶的问，巴不得爷爷立刻就带他去相亲，但这时他的心里只有好梅，只应付的问：“是哪里的姑娘呢？”他又不自禁看向好梅，几乎产生一种幻觉，爷爷要讲下一句话时，抬手将烟锅指向厨下的好梅，说:“就是小梅。”下一刻好梅惊愕的抬起头来，自己被这突然的惊喜惊到不可思议，张大了口，一时空气都凝固。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爷爷翻转烟锅一面在地上敲抖烟锅里的烟灰，说道：“在这一直过去，南山的山垭口翻过去，走盘山公路，一直下河。那里有个沙场，还往上走，到三岔路时向下，到刘家村，要走一天的路程。那里，我认得一个刘老头，他家孙女十八九了，要招个上门女婿，你虽大她十岁，也并无不妥。等过完年，我领你去看看，或许你们相中了，你就去那边上门，岂不是好。”老猫心头在想:“好梅也快十八了啊。”爷爷也是一番好心，他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说道:“好哇。”

这段对话老猫倒没有放在心上，而开工干活后，他却看见好梅和爷爷在厨下吵架了，不知为什么，也听不清他们吵什么。好梅吵得很小声，却能看清她回过头来向爷爷争吵而龇牙瞪眼的表情，像个咆哮的小猫，而且语速不慢，到底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这明明不好，也不淑女，老猫却觉得可爱，“难道她是因为吃醋而迁怒？借故寻事和她爷爷吵架？”老猫自作多情的这样认为。爷爷吵不赢。叼着烟斗走开，口中又说起那句话:“我老好家什么都好，就是生的姑娘都脾气怪。”

其实老猫自己知道，他并不会真的和爷爷去什么刘家村相亲，因为据他的判断，这事根本不靠谱。换过来说，好比山那边的刘老头，领了一个山那边快三十的黑小子，走了一天路来和好丽或者好梅相亲。而只看这两个小丫头来说，她们有时连自己的爷爷的面子都不会给的，凭什么要无端理会一个不相干的刘老头，搞不好真去了，晚饭都没有着落。因为这很现实，老话说的，老刀不斩刺，老人不管事儿，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所以老猫也只是随口应和，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有一天干着活，好丽突然悄悄问老猫道:“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小梅姐？”老猫顿时语塞，一时脸差点就红了，好在他的脸本就黑，有一点儿红也是看不出来的，但他不能说喜欢，也不能说不喜欢，都不好说，便反过来骂她:“你疯了？你要做什么？”语气有点过激，欲盖弥彰。好丽早察觉到他们对视时的神情不对，且验证了好久，所猜并无差错，所以她才敢这么胸有成竹的问老猫:“你喜欢小梅姐？你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呢？我可以帮你将信交给她。帮你们传信。”老猫却笑着否定了她，说道：“我有什么话不会直接跟她去讲。她也可以直接跟我来讲，要写什么信？多此一举。”好丽气得直跺脚，说道:“你懂不懂啊？”气呼呼的走开了。

给好梅写封信！经过好丽的提醒，老猫初觉得这样的做法幼稚可笑，心中虽喜欢好梅，可他却并不想去招惹她，只是在心里面喜欢就好，毕竟他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差距，自己大她许多是一方面，一方面好梅还在读书，而且据说成绩优越，将来的事是未知，或许读高中上大学，从此走出这小小的山村去，她的事业、家庭，将在未知的城市里，并不在这小小山村里，在这望风包的下面。但老猫的人生，目前来说，也仍是不确定的，或许在外四处打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相中一个女的，然后成个家，在什么地方安定下来，或好或坏生活下去。或者挣了钱，回家将家里房子修一修，再请人说媒，娶个媳妇，以后种田过日子。又或许如爷爷给他安排的那样，去到什么村寨里上门，做上门女婿，成了家，传宗接代过下半生。总之世界很大，选择很多，他和好梅似乎都不可能存在于彼此的未来里，但他们又偏偏相爱了。老猫来说，他虽见过了城市的繁华，他却更愿意呆在农村，因为自由自在，乡情环境感觉亲切，这也是他和兄弟黑子不同的地方，也决定了他们人生的走向。而好梅一切都还很难说。

还说老猫要给好梅写信这件事，从有这样的想法，又否定这想法，然后又跃跃欲试，最终提起笔来决定写。因为他太喜欢好梅了，没有办法，小丫头又一直在他的面前，让老猫一直加深对她的喜欢，心中作了千万次的斗争，同时他也感受得到好梅对自己的喜欢，让他也觉得该做出点什么，才不辜负彼此心里的这份感情。他暂且不去想他们的差距和未来，他只想，如果彼此相爱，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所以，他决定给好梅写情书了。

老猫在决定给好梅写情书时，他却先收到了一封信。这天还在好梅家的工地上，乡里邮差找到了老猫，递来了一封信，老猫一看是“王金贵”，就是黑子。撕开信封，打开信纸，几张钞票翻飞落下，赶忙捡起来，是五百元钱。在看信上内容:“哥，我今年过年不回去了，给你寄五百块钱……”旁人见状，纷纷的哄叫:“王侄今年发财啦，黑子当小老板挣大钱了。”五百块钱，在当时来说已是相当可观的巨款了。老猫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小心的收起了信和钱不提。

这夜老猫回到家，要给好梅写信了。他先洗了澡，在昏昏然的电灯下，拿出纸笔来，趴在桌上沉思，却难以下笔。

这是他家徒四壁，且四壁都掉渣的房子，向小窗外望去，能看见围墙外面的竹林，那竹林巨大的黑影，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老猫给好梅写情书了，他情意绵绵反复推敲后终写了出来，又反复修改，最后再工整誊抄下来。开始一句先问候然后介绍自己，是:“好梅你好，我是王金宝。”以后内容是:“以这样的形式和你说话，你会不会感到突然？但是请你不要怪我。我第一次用这样的名字称呼你。其实我在来到你家干活以前，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以前只是知道你的小名。王金宝就是我的名字。你应该也不知道吧，村里人很多都不知道的。

我的兄弟来信说，今年过年他也不回来了，他让我过完年出省去找他，和他一起干活。我想的是先帮你家的活做完了再说。其实你知道，我可以不要你家的工钱的，大家村邻之间互相帮助，做人情工也心甘情愿，只是我若这样说，温老三爸爸他们那里大家不好说，我一人做不了二人主。若说明了，对你也不好，但是我的这份心意，请你明白。

你做的饭真好吃啊，等你家的活都做完了，还能不能吃得到呢？吃你做的饭，我不吃菜都能吃得饱，这是真的，我不骗你。这段时间我看你都晒黑了，你才回家的时候多白呀。其实你大可不用那么拼命的干活，你一个小姑娘能干出多少活儿啊？有那么多的人，你这么拼命的干活，他们却在磨洋工，还背地里说你傻丫头，得寸进尺，真是可恶。

我不能够想象你读到这封信时的情景，你是否会因此而讨厌我？我有许多的话想对你说，你是否也同样？但是现在拿起笔来，我又不知该向你说些什么了。你笑我罢，你笑起来很美，你的每一个笑，就像是种进了我的心里的花朵一样，看见你笑我就很开心。”最后一段写的是:“那天爷爷说的，要带我去山那边的刘家村相亲，我看见你和爷爷吵架了，你不希望爷爷他带我去相亲对不对？我这样猜的，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真没有想去，只是应付爷爷他罢了，他也是为我好，我没有理由拒绝啊。以后我不主动向他提，这件事自然也就过去了。实话实说，那天爷爷说要给我说亲时，你在灶前，我有一种爷爷要将你说给我的错觉，我的心都差点跳出来了。你说，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该多好啊，哎，今夜，又将难眠了。

写了满满的一页，这也是老猫满满的情意。老猫将信仔细的折叠，用红纸用胶水，做成了信封，将信仔细的封装起来。

老猫那夜半宿都心乱难眠，想像着好梅读信时的情景，想她那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在她家工地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她除下了手上大大的帆布手套，纤纤手指捧着他的信，目光在信纸上阅览，眼波流转，露出温柔。

甚至在睡梦中老猫都还看到好梅在读他的信了，梦中那初升的太阳照着好梅家的房子，阳光透过砖墙间的缝隙，一道道光线斜射进房间，像是碎的金色花瓣，点点斑斑满地碎金，股股光线间微尘浮动，照射在好梅的发间耳际，她耳下的两点美人痣亦是格外的清晰明显。

“她喜欢我吗？她会给我回信吗？”老猫患得患失，心里忐忑。

第二天他穿了一身新洗的衣服，将信小心的装在胸前口袋里，怀着激动的心情上工去了。他打算在工地上将信悄悄的交给好丽，让她转递，可结果那天好丽恰恰没有来。原来好丽只偶尔来，有时天天来，有时几天也不来是常有的事。老猫大可以将信亲自的悄悄的递给好梅，但他不知道在递信时该怎么面对好梅，难道要悄悄的亲自说出口：“小梅，我给你写了一封情信。”这太尴尬了吧，似乎并不妥当。或者要温柔一点，悄悄的说：“小梅，这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你悄悄的看看罢”。这似乎总是要悄悄的，不能光明正大的当着什么人的面，不然就太尴尬了。他想这该死的好丽今天怎么不来啊，没有她情信送不出去啊。

这天好梅的眼波格外的清澈，老猫的神经却格外紧绷，每一次对视，老猫的神经都近乎崩溃，像软化沦陷在了蜜糖的海洋里，他紧张，他慌乱，他怕好梅发现，又似乎怕她不能发现，等着她发现，各种矛盾又颠倒的心情。

老猫的这些种种矛盾颠倒，好梅当然不知道，她既没有透视的本领，也自然就不知道老猫的胸前口袋里装着对她的满满的情意，那也是她希望得到的，只是差他一伸手掏出，然后递过来。

不能想像如果当时的老猫递出了那封信后来会怎么样，因为这并没有发生，那天最终那封信一直在老猫的胸前口袋里，晚上老猫把他带回到了家中。第二天老猫仍带着那封信出门。这天好丽来了，他却没有了将这信交给好丽的冲动了，没出意外，那封信一直在老猫的胸前口袋里，晚上又被他带回到了家中。

回家后老猫将信掏了出来，装了两天，已经有些皱了，老猫仔细的将信压了压平整，掀起枕头又翻起床单一角，将信压在了下面，倒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如果送出那封信会怎么样呢？如果好梅给他回信，又会怎么样呢？这就算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吗？然后又怎么样呢？将好梅约出来，在夜深人静以后，约在她家门外的小桥那里，那桥头两边有芭蕉树和柳树，枝叶相交盖遮掩着，是一个幽然安静的所在，是绝好的约会场所。将好梅约出来了又怎么样呢？彼此说说话，牵手，拥抱，接吻，然后送他回家去。然后呢？以后又该怎么办？老猫该怎么办？好梅又该怎么办？要将恋情公布，还是一直隐藏，要长长久久，一生一世，还是只看眼前，不顾长远。就算与她相好了，倘若公布要面对怎样的大闹嘲笑和各种阻力，两人各自又是否能够承受得住？这许多种种的艰难辛苦，仅仅是老猫的预测，让他思前想后，又觉得不该去追好梅了。

只说好梅家的工期赶到了腊月二十八才堪堪将东西两边厢房完了工，二十九这天还接着干活，主要是清理工地杂乱，清理残砖、废土等，算是收尾工作。一众人干到了下午就早早收工了，所以那天的晚饭也吃的早。席间好梅爸爸与温老三爸爸结算了工钱，核对无误后将众人工钱都交与了温老三爸爸。温老三爸爸是工头师傅，工钱结算，主人家自然只与他一人交涉。

温老三爸爸又当面与众人核对了工天，将各自工钱多少当面结算给了众人。老猫算是后面才加入的，三十来天工，一百五十元都不到，不过那时的工价本就如此。

过年结了工钱，大家都很开心，而老猫拿到工钱却并不怎么开心，他看向好梅，心想以后再见到她的机会就少了，如从前一样，虽是认得也偶尔能遇见，平常却几乎难以见到。他想以后还有什么借口还来到这个小院里，还能见到这个小丫头，念及于此心里甚是惆怅。这时好梅也抬眼来看他，她似乎也不开心，满面愁容，也许他们的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这时好丽向她叔叔卖起惨来，她伸出手指向好梅爸爸来诉苦，只说干活如何如何辛苦，手都干起泡了，变得又糙又黑，又说大家都有工钱，为什么好梅和她没有？摆明了要压岁钱。好梅爸爸笑着说她干活一点也不老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怎么好意思要钱？好丽岂肯善罢甘休，她伶牙俐齿，胡搅蛮缠，说就算自己不老实，难道好梅也不老实。

好梅爸爸当然会给她钱，只是故意逗她小孩子吵闹引大火儿发笑，最后掏出一张五十来。好丽一把抓过去，扶起好梅，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笑说着疯也似的跑开了。好梅爸爸又要给好刚钱，好刚当然没有要，不提。席上最后，自然的又说起了第二天的事务，杀猪请客过年的事，少不得又向大家央请了一回，众人都答应了，然后散席各自回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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